李承霎时脸色巨变。
“不必觉得惊慌,那些都是我教给你的,我会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辞卿淡笑道,“更何况那是成为一个帝王,所必不可缺的手腕。你早晚都会学会的。”
“卿卿太傅,不,你听我说……”
李承焦急地站起来,想要解释,林辞卿却对他微微做了个手势,平静道:“我曾经背叛过你们李家,你不信任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也正是我要离开的原因之一。”
“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猎狗烹。盛世已到,承儿,到了我该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了。”
李承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你会成为一个好君王的,承儿。”林辞卿微笑道,“但倘若我继续留下去,你早晚会变成第二个秦寄。而我……已经很累了。”
他从大殿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面朝李承,深深地拜了三拜,走了出去。
天启十二年,左丞林辞卿辞别官职,不知所去。
“公子,再往前走就是玉水泉了。”驾车的老翁取下斗笠,朝车内道。
马车的外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衣角,倘若定睛看去,那勾着帘子的手指也极其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一看便知是拈笔描画的文人之手。
“往前到了玉水泉便不能再走了,那是胡人的地盘。”
老翁笑着随口道,“现在好了,多亏林大人,咱们中原人过玉水泉再也不用担心x_ing命之忧咯。”
“……也不完全是林辞卿的功劳,”车内人低声道,“还有一个人,他叫秦寄……”
“秦寄?”老翁微愣,旋即一拍脑袋,反应过来:“那不是上,上一位……圣上的名字么?”
林辞卿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
老翁又道,“民间都说,这一位……是为了林大人造的反哩!”
“……”
“传闻他是林大人的青梅竹马?”老翁兴致勃勃道,“唉,可惜林大人心怀天下,进京做官去了。又有人说,林大人容色无双,惊才绝艳,连先王都招了他做幕后之宾……这位竹马一听,心里不是滋味啊,就揭竿而起啦!”
“…………”
“得亏林大人玲珑心肝,不是那等攀龙附会的妖佞祸水,不然这天启的江山,早就要亡咯。”
林辞卿一片沉默,呐呐无言,这样头一次听人在自己面前说起关于自己的逸闻,着实是一件颇为新奇的体验。
“不知道林大人的这位竹马是个什么样的人?”老翁道,“……许多人讲他杀伐无道,暴戾重色,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是个小心眼的人。”
林辞卿极轻地道,“他的心很小,只放的下一个人。所以他对旁人都不好,对自己也不好,只对那个人好到天上去……可惜一份喜欢,太炽热了,反倒会将人烫伤。”
林辞卿从马车上走下来,将银两放到老翁手心,“我到了,多谢老人家一路照拂。”
在他面前,是一栋陈旧斑驳的老宅。
林辞卿在玉水泉留了下来。孤身一人,没带下仆,没带书童,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栋旧宅里。
他也不与邻居往来,平日都坐在院子的廊檐下读书。偶尔下棋,但也是自己跟自己下,手边煮一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茶水。
边境人烟稀少,是蛮荒之地,不时会有土匪出没。
但奇异的是,林辞卿的宅子里连一个护院都没有,却从未收到过s_ao扰。
唯一一回隔壁的顽童偷了他晒在院子里的古籍,隔日就又自己送回来了。
“对不起……”小孩低着头,别别扭扭地说,“公子你原谅我吧……”
林辞卿点点头,那小孩便高兴极了,立马回头冲门外喊道,“哥哥,林公子原谅我啦!”
林辞卿也抬头,随着小孩的视线望过去,宅子外的影子却一闪而过,什么也没看清楚。
后来,那小孩便时常来找林辞卿,借口能不能借他的书看,却又一遍遍问:
“林公子,你什么时候离开玉水泉呀?”
林辞卿莫名其妙:“怎么?”
“玉水泉的风沙大,”小孩为难道,“等一入秋,你的哮喘会容易复发的。”
林辞卿若有所思在他头顶摸了摸:“你怎么知道我有哮喘……?”
“……”
转眼入秋,天气果真越来越冷,林辞卿撑了半月,终究还是病了。
他的哮喘一发作,就咳得极其厉害,面色潮红,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单薄的身体缩成一团。
过了几天,非但没有丝毫好的迹象,还发起了烧。可整个宅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个为他请大夫熬药的人都没有。
林辞卿烧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几天,一个夜里有人推开了窗,非常轻非常轻地走到了他床边。
那人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良久,然后蹲下来,给他喂水。
但就在那人伸出手,想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时,手腕一下被林辞卿扣住了。
林辞卿眼睛烧得发红,可依然那样明澈,在浓墨一般的夜里显得就像碎星。
他滚烫的手心扣着那人手腕,嘶哑道:
“秦寄。”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林辞卿呼吸滚烫,咽喉喘息都会疼,但他仍然静静地盯着秦寄,又叫了一声:
“……是你么,秦寄。”
秦寄的身形隐在黑暗里,手指发抖。他喉咙滚动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但林辞卿抓的意外的紧。
他不回答,林辞卿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却始终用那双漆黑清亮的眸子看着他。
秦寄长长吐出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搭上林辞卿后颈,轻轻摁了一下。
林辞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竭力眨了眨,睡了过去。
两日后。
秋雨寒凉,贴在皮肤上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意,林辞卿撑着水墨纸伞,一袭白衣,绕过数个胡同,停在一座宅邸前。
“在下林辞卿,多谢宅邸主人数日前赠药,特来拜会。”林辞卿在门前敲了敲,温声道。
然而僻静的宅邸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就像一口投子无声的深潭。
林辞卿并不着急,仍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丝噼啪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他既不再说话,也不回去,就一昧地等。
一刻钟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期间夹杂着林辞卿时不时压抑的低声咳嗽,雨又下大了一些。
秦寄怔怔站在门后,像全然变成了块石头,眼眶通红,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不足半米的门栓。
他曾经做梦都想再见林辞卿一面,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朝堂上有没有人欺负他。
可有时候听到街巷间说起名动天下的林大人,说起李承,他又恨不得自己聋了。
甚至想再造一次反。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以命相搏,倾覆天下,是为了站到林辞卿身旁。可倘若林辞卿不愿意,那又能怎么样。
算了吧。
他终于能够说出这三个字,却仿佛把灵魂都劈成了两分,自此,活着也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