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小童:五官粉雕玉琢,还没有日后那般摄人心魄,唯有那双暗红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灵动。
谈太傅说:“这是你的师弟,往后你二人一同随我学习,要如亲兄弟一般友爱。”
八岁的李霖已经很懂事,他知道父皇送他前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一年前,谈太傅的独子夭折,尚未成年。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谈太傅需要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于是听懂了谈太傅的暗示的他,识趣地隐去自己的身份,和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刚刚才习惯的自称“孤”。
“师弟好。”李霖生硬地拱手问安。
小童笑容明艳,糯糯地叫他:“师兄好。”
谈昌尴尬地别开视线。他没有想到,李霖还真的认出来了。
九尾狐的人形面容会随着法术的增长变化。他被谈太傅捡回去的时候刚刚一百岁,才看看能化成人形,所以只能以稚子面目示人,按说与现在大不同了,方才下决心变成人,也有这个原因。
感受到对方那道执着追寻的目光,谈昌陡然恍悟。
是了,是因为这双眼睛。
“你当初从不曾提过你的名字。”李霖缓缓地说道。他与谈昌曾同窗相处数年,然而两人始终以师兄师弟相称。李霖也一直以为师弟是个被谈太傅捡回来的孤儿,所以也不曾主动问过他的名字。
那些记忆,在师弟莫名消失后反复追问谈太傅他去哪儿了,谈太傅去世后毫无头绪地派人寻找,那些回忆,李霖不会主动说出口。他心里只有一个同样问不出口的问题: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李霖话语中包含的伤感终于逼着谈昌回过头。
李霖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谈昌一回头,便与他对视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坠得谈昌的心沉甸甸的。
李霖不会逼他做什么。李霖还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就像八年前那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小少年,会嘲笑他字写的烂,也会偷偷帮他赶谈太傅留下的作业。
“你,你说到谈太傅时,我才知道是你。”谈昌小声地说。
所以才有了那段不知该怎么面对,以至于相互逃避的时光。李霖恍然。
“谈先生真的去世了吗?”谈昌又小声地问。其实,对于死亡的概念他一直很模糊。九尾狐的寿命漫长,在谈昌留在青丘的几十年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死亡。
李霖想了一会,终于伸出手,摸了摸谈昌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手下的头发如小狐狸的毛发一样柔软。谈昌跟着他的动作蹭了蹭他的手。李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变软了。
“老师年纪也大了,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他缓声安抚,牵住了谈昌的手。
曾经带着婴儿肥,又胖又软的手已经长成了少年如今细瘦纤长的手指,再想到这期间蹉跎的岁月,李霖突然之间不想再追问谈昌去了哪儿,只想,把他护在身边。
“谈昌,”李霖一边构思一边说道,“我找个机会,就说九尾狐跑丢了,你变成人形生活,好不好?”他怜惜地看着谈昌,目光划过那赤=裸胸口,瞬间刺痛。
不由对方分辨,李霖便扶上谈昌肩头按倒了他,小心翼翼盖好了被子,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家不那么烫手,才算松了口气。“你变成这样倒也好,我叫人直接拿伤寒的药。”
“师兄!”
谈昌突然叫了一声,想了想,又改口,“沐泽,不必这样,我原本就是狐狸。”
他是九尾狐,堂堂正正,不需要遮掩什么。
“何况,我想陪着你。”就是做一只宠物,又如何呢?
李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
“殿下,汤药熬好了。”
李霖眼神微变,谈昌一把拽过压在被子上的皮裘,窝进被子里。一瞬间,被子的鼓起就变成了一小团。
李霖闭上眼,又睁开,终于恢复了平日稳定的声线:“进来。”
第28章 吱吱吱吱吱吱
竹苓端着药碗走进来, 瞅着太子殿下的眼神的落向,乖乖选择放在桌上,又行了一礼,低着头回道:“方才张大人来传消息, 后日工部的大人们就进城了。”
后日进城, 怪不得姚之远急了。李霖想了想,决定接着等。“孤知道了, 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出去等吩咐吧。”
竹苓行礼告退。
看到竹苓完全退出门, 李霖才端起药碗回到床前坐下,告诫道:“你轻易不要变成人形了。”朝中后宫, 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东宫。谈昌还是九尾狐的时候, 就有人明里暗里地伸手,如果让他们知道九尾狐还能化成人形, 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起来喝药。”李霖瞥了一样小狐狸,手却没松下。
见人出去了,谈昌扭了两下, 又变成了人形,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坐起身。“我等会再喝。”
“开什么玩笑,孤不亲手喂,你会老老实实喝?”李霖又被谈昌的人形晃了一下眼,转开视线后生硬地说:“衣服扣好!你也不怕再烧起来。”
谈昌只觉得,自打他变成人,李霖对他就变凶了好多。
“少撒娇,衣服穿好, 坐起来自己喝。”对方好像生怕自己感觉不到一样,继续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谈昌又气又恼,再联想到少时一同读书,李霖常常嘲笑他字写的不好,书背的不好……谈昌嘴一瘪,眼泪便稀里哗啦砸了下来,在药碗里捡起小小的涟漪。
李霖一下子懵了。这是,怕苦所以委屈哭了?他看着抽噎的少年十分可怜,但又怕引得竹苓的怀疑,只好欺身上前,盛起一勺药,吹了吹喂给他。
“先别哭,喝药。不苦,我有饴糖。”
见对方毫无安慰自己的意思,谈昌又是委屈又是失落。若是小狐狸哭了,李霖只怕立刻抱到怀里安慰了,如今却碰都不肯碰他!
“你,你就是只喜欢带毛的,根本不是喜欢我!”
谈昌哭得更大声,李霖见喂不进药,只好把药碗放下。“我并没有不喜欢你。”若是不喜欢,怎么可能劳动堂堂太子亲手喂药。
“你都不抱我!小时候,你就不喜欢和我亲近!”
李霖看着委屈巴巴,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几下。他想,谈太傅恐怕只记得教谈昌读书写字,忘了教给他一些基本的相处方式和生理常识。
李霖不能站着不动,只好走上前,亲自动手,把谈昌那件皮裘严严实实得扣上,又找出了一条帕子亲手给他拭泪。
细腻的皮肤吹弹可破,李霖不敢用力,只好一下一下,轻轻地用帕子吸干泪水。
李霖的动作温柔细致,谈昌渐渐忘记了哭,红着眼睛,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不哭了?”李霖的手动作停顿下来,无奈地问。
这短短半天,李霖已经经历了宠物生病的焦急,狐狸大变活人的惊讶和找到阔别多年的师弟的惊喜,已是身心俱疲。但他仍然强撑着,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知道为什么闹脾气的小家伙。
谈昌扁扁嘴,把身上的皮裘脱下来,朝他推了推。
李霖看到他的动作差点气的一口气憋过去,好在谈昌脱下衣服塞过来之后便缩回了被窝,把头蒙了起来,闷闷地说:“给你,你摸吧。”
那件皮裘顺滑光亮,乍一看是火红到暗红的渐变,细看起来,末端是黑色,底绒则是白的,这颜色搭配让李霖联想到了什么。“这是……你的毛?”
“还有尾巴。”谈昌打定主意闷在被子里不肯露头。
“快出来,小心闷坏了。”李霖哭笑不得,顺手把那皮裘撂到一边,剥开被,露出一个小脑袋。“药都凉了。”李霖试了试温度,叹了口气。
谈昌乐得不喝那苦药汁,李霖却不能眼看着他继续折腾,立刻把药碗送出去,让竹苓重新熬。李霖原本还纠结怎么跟竹苓讲,自己喂了半天药还没喂进去。没想到竹苓像是被吓到一样,拿了碗就跑了。
李霖莫名其妙,只当是自己威严渐增。而仓皇而逃的竹苓,看到竹沥之后才喘过气,“快别说了,殿下担心那狐狸,都悄悄哭了,还不重新煎药!”
李霖又叫酒楼的人送了饴糖上来,终于哄着谈昌喝下新煎的药。好在,许是因为九尾狐与人类不同,谈昌折腾了那么久,倒没有发热严重的迹象。
等重新坐到床边,看着谈昌乖乖躺着,不哭不闹,李霖觉得,自己已经提前体验了一把养孩子的感觉。
出宫以来不必看奏折,这日姚之远又心情不佳,不必出去应酬,终于可以歇一歇。李霖刚刚冒出这样欣慰的念头,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竹苓的声音:“香荑姑娘求见。”
“不见。”李霖想都不想就说道。话音刚落,却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一回头,原来是被谈昌咬住了。“你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谈昌松开了他,仍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小声念叨着:“我都病了,你还要出去玩!”在谈昌看来,没有什么比在宠物生病时还去找姑娘玩更可耻的行为了。
李霖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他安静下来。
“李公子,奴家自知蒲柳之身,不足侍奉公子,只求再见一面,以解相思之意。若是李公子对奴家无意,便让奴家死了这条心吧。”
戚戚哀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霖不想见她,一来是因为他对女色毫无兴趣,二来也是因为对香荑抱着防备,更怕她看见谈昌。可是没想到,香荑并非让侍女传话,而是亲自前来,而且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