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正有此想。
两人回到马车上。谈昌为了省事直接披上裘衣变成了狐狸,只剩一件打s-hi的长袍掉在原地。李霖把狐狸抱在怀里,用帕子细细擦净他毛发上的水珠和干涸的血痕。然后将小狐狸严严实实捂在怀里。
“小心着凉。”
说完这句话,李霖便靠在软垫上,静静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他在想什么呢。谈昌默默看着李霖。
他知道李霖在谈先生墓前立誓的分量,这不容易。最大的怀疑对象自然是国师,可是国师受景和帝恩宠,受官员百姓推崇,仅凭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几人空口白话,景和帝难道会信吗。
不说那镇灵符已经毁于李霖剑下,就算还在,恐怕他们也说不过国师。
马车快速折回宫城。
其实他们离开并不久,宫城之内,仍是满眼火红,喜气洋洋,但是在李霖和谈昌看来,那欢乐喜悦早已隔了一层。
马车直接回到咸阳宫。
锦瑟见到太子殿下浑身s-hi漉漉的,少不得气急败坏地骂上决明几句,又连忙吩咐准备洗澡水。李霖却说:“不要紧,让孤一个人呆一会。”
锦瑟一愣。
“孤独自坐片刻,便去洗澡,你先叫人准备吧。”
李霖又重复一遍,锦瑟立刻回神,叫其他人都下去了。
李霖把谈昌放在桌上,自己摊开一张纸。他先是写下一个“墓”,又在旁边写上一个“符”字,但是刚写完,他便在那个字上打了个叉,又在下一行写上“七年前”。
“孤在回忆当年的事还有哪些细节。”李霖沉声说道。
七年前,谈太傅去世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李霖也不确定到底哪些是和谈太傅的死有关的,只能尽可能地回忆当时相处的细节,一一记录。
也许是李霖疑神疑鬼了,可他分明记得那时候谈太傅的举止也十分神秘,他本该早料到什么,可是……
谈昌也在回忆。他离开谈先生的时间,比李霖更长。而且,是谈先生主动把他送走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他和谈先生、李霖相处很好,他也能看出谈先生是真心待他,为他取名,教他读书认字,甚至谈先生会说,老天怜他丧子,又赐一子与他。
究竟是为什么……
那时候……那时候……谈昌趴在桌上,用两只前爪抱着小脑袋,努力地回忆。
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响起:“你是瑞兽,然而这世道容不下异兽,怀璧其罪,你还是快快离开这里,远离尘世吧。”
同一时间,李霖的笔在纸上落下了“入宫”两字。
他的确记得,在染病前不久,谈太傅入宫一次。那时谈太傅已经致仕,为何突然要入宫?
“殿下,莫耽搁太久,小心着凉。”门外又传来催促声。
李霖把笔搁到一边,起身去沐浴,临走之前不忘把小狐狸也带走,扔给德善。“带谈昌去洗澡。”
德善和锦瑟均是一愣。
论理,这种宽衣沐浴的伺候人的事,都应是宫女经手的。但是自从知道了谈昌其实是自己的小师弟后,再让他看着锦瑟伺候谈昌洗澡,却是不能了。
李霖自己沐浴也很少要人来,至多帮着拿东西,然而这个腿短手短的小家伙……想想锦瑟帮谈昌洗澡的样子,李霖就觉得无名火烧了起来。
谈昌杵着脖子,似有不满。
当然不满了,还他小姐姐!
“不愿意的话,跟孤一起洗。”李霖短促有力。
谈昌瘫在德善怀里,一脸冷漠。
洗过澡,又擦得干干净净,一人一狐重新蹲在纸边,摩拳擦掌。
可惜很快又有人来打扰:“殿下,建威将军已经抵达直隶,不日将返京!”
李霖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问道:“这消息是陛下宫里出传来的,还是陈家?”
“回殿下,是陈将军来信叫人来知会您一声,让您做好准备。”
太监的声音尖尖细细,李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先前在淮阳就收到陈吉铭的传信,如今更是三番两次的递信进来。舅舅也是在外头待太久,变的莽撞了,也不想想,太子与边军将领来往过密,就算是亲舅舅,这名声传出去就好听么。
“孤知道,不回信了。再有陈家来信,都先压下来。”
太监唱喏退下。李霖推了推谈昌,“想到了什么?”
谈昌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在纸上写:“暂无。”
“没关系,慢慢想吧。”李霖自己倒先叹了口气,方才转瞬即逝的念头已经无法捕捉了。“查,从太医院先开始查。太傅病重,宫里指了太医前去,肯定会留脉案和药方。”
李霖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却未必那么笃定。那些人既然动手,想必会做得彻底。
谈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表面上依旧乖巧点头。
李霖在这宫里十年,早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二皇子大婚第二日,他便风平浪静地去坤宁宫问安,顺带喝一杯弟媳敬的茶。这位新妇果然如传闻,笑容温柔,举止文静,不知二皇子生母和嫔,连许皇后都颇为满意。
问安后,李霖便回到前朝理政,午后至校场练武。
一直到晚些时候,官员快要散值,李霖才终于起身叫来谈昌,只把他揣在衣服中,向太医院走去。
入春之后李霖的衣裳越来越薄,虽还未换上单衣,但也不必冬日大氅外套。小狐狸被揣在衣服里露出小小一团,热烘烘捂在胸口,把郁结的冰块暖化。
太医们见李霖过来,都是惊讶,齐刷刷跪倒问安后,才由为首的院判小心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并非如此。”李霖展颜,“只是孤这狐狸去了一趟淮阳,着凉一次,孤怕外面的大夫不经心,想给各位大人瞧瞧,又怕打扰了大人们。”
太子殿下给足了面子,院判自然也得顺着台阶下,他随手指了指之前曾经给小狐狸看过病的朱御医。“就有你为殿下的爱宠看看吧。”
朱御医默不作声地上前行礼。李霖说道:“孤亲自前来便是不欲搅扰各位,若是散值或回家尽可自便,不必过问孤了。”
太子是来给狐狸看病的,凑热闹也显不出自己的医术。何况他们一群医人的,若是治不好狐狸反而不美,因此太医院的大人们纷纷告退,除了轮值的两位,其中之一正是朱御医。
朱御医为谈昌诊脉,李霖环顾一圈,随口问道:“孤能四下看看么?”
“自然可以。”朱御医应道。
谈昌心领神会,装着身体不适,又不喜人接近的样子,一再拖延朱御医诊脉断症的功夫,为李霖前去搜寻谈太傅的脉案药方争取时间。
小狐狸又跳又闹,朱御医无可奈何,只能等他自己安分下来。
好不容易抓住了这小家伙,再三确认他健健康康,朱御医总算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太子殿下就在身后等着,不由神情一凛,低头回道:“回殿下,这狐狸并无大碍。”
第35章 吱吱吱
李霖原本就是随口扯了个理由。谈昌一看他的表情, 就知道此行一无所获,不由有些丧气。谁知李霖不动声色,把狐狸抱起后再三谢过那朱御医,又仿佛不经意地说:“过些日子, 就到清明了。”
“正是。”朱御医只好应道。
“可能因为这个, 前些日子,孤常做梦梦到谈太傅, 不知是何缘故。”
“殿下想必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不必过分忧虑。”朱御医回答。
李霖抿了抿嘴唇, 刻意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当年出宫为谈太傅诊脉的御医是哪一个, 可还在太医院?孤想见见他。”
朱御医明显面色一凝,像是被提及不愿提及的往事, 有些回避。
“那位是先前的张御医,已经过世多年了。”
朱御医明显不想再提,可李霖却不能轻易放过他,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他家人现在何处?孤也该叫人去慰问一番。”
朱御医的身体一震,只说:“臣也不知。”
“嗯,你为谈昌诊治,孤有赏赐。”李霖终于结束了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说起赏赐也是一副感激认真的态度。
朱御医如今怎会不知给小狐狸看病只是个托词,只好连连婉拒。
“无妨,朱御医帮了孤一个大忙, 赏赐是应当的。不过,孤不想因为给狐狸看病闹到父皇母后那儿,朱御医想必能体谅孤一番。”
恩威并用,朱御医跪倒立誓,“臣谢殿下恩赏,定不会走露消息。”
李霖见他识趣就没有多说什么,一伸胳膊,方才还怏怏的谈昌一个打滚,跳到李霖胳膊上,顺着胳膊就爬了上去。
太阳落山,已经入夜。夜晚的宫城比平日更森严寥落。
“孤刚刚回宫时,很怕这样的夜晚。”李霖的声音幽幽响起。谈昌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配合地叫了一声。
李霖说不出口的,他都能想象。
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阔别日日相伴的老师,孤身一人回到这深不见底的宫中,漫漫长夜,只消想想这里埋葬了多少红颜白骨,怎会不恐惧。
可是他已经是出阁读书的太子,若将恐惧说出口,未免损了身份,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暗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