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惊讶地挑起眉头,猛地站直,“我怒了。”
“你怒个毛啊?”咯咯,我笃悠悠讨人厌。
“我每根毛都怒了!”他跳起来,扒拉扒拉抓过吊在墙上的军旅书包,从里头翻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玻璃纸,全是我喂他吃的糖果。
他铺天盖地扔满我脸,“我恨你,你记住,我恨你了。”
………………饶了我吧,我绷不住被这么舞台剧的词给逗乐,还绷不住一把搂他过来。
我活到今天,真真心心地说,你乖乖的,我有空回来看你。
石头也真真心心地说,死去吧你——人渣。
11
同一辆车,载我离开,我透过车窗看沿途风景。
道别的时候,十二眼眶红了三次,却最终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我懊恼地心想,他妈的,他肯定讨厌我。
而小五,小五,你让你家大妞别光顾着打扮,去学做饭!学种地!往后嫁给石头做媳妇,要好好把持家,必须的。
嗯,是了,神龙摆尾偷学到手,回头也唬弄唬弄人。
…………窗外掠过的每棵树都很像石头以后要娶回家的大妞,虽然我没见过她。
………………每棵大妞都渐渐模糊。焕发水波潋滟的美。
“拿去,”坐在身边一言不发的男人扔来手帕,我惊诧地摸到一脸水,“我不要哭泣的儿子。”
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哭了。
“擦干净,关上车窗。”我爸疲惫地揉着额头,“小妍说得很婉转,城,你听好,往后就当没这一段。”
我看看前方,闭上眼,心思不受控制,它自己,绕开我,抛弃我,背着我,想象出另一番旅途,想着,想着,然后瞬间心头明亮。
那些点滴,那些甜蜜和痛楚,那些像我又不像我的快乐和失控,都在那人身上看到。想到他也许就是擦肩而过的那个人,觉得世界真是不错。
既然那人肯为我洗脚,我干吗还巴着轿车不放。
我一吸鼻子,我爸专注地审视我,换来我一句,“爸,趁年轻,你再领养一个吧。”
我爸眼都瞪圆了,我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厚道,可是,不管领养的算儿辈或孙辈,都因为,“我没法做你想要的儿子了。”
“……那很多东西,你都没了。”我爸沉默良久,开口。
我也沉默,最终能笑得坦然,“嗯,以前吧,真觉得没法想象失去你能给我的那些,补丁破服,穷乡僻壤,日子哪还能过。可你放逐了我,我就看到日子的另一面,我这人大概挺贱的,草根生活那么自在。”
一片静默中,我腆着脸,说,那什么,我也不跟你开口要啥了,你就把包里那盒巧克力,拿一颗给我呗。
我爸还真不含糊,真的只给一颗,可怜巴巴的。
车停在路边,他看着我打开车门,“你让后头那个追车的赤脚孩子别再跑了。”
我笑着,阳光普照,“我留下了,他当然不用再追。”
我爸哼了一声,摔上车门,看都不想再看,那么大一颗头,丑死了,你就迷上他?
我把巧克力递给石头,我以后再也喂不了你好吃的糖果,这是最后的唯一的,我把它给你。
石头骺着背喘气,“我就知道。”
我这个人,以前没爱过,心里可能存的很少。
嗯,石头舔着巧克力,走来搂着我脖子,那些爱,可以爱人的爱,我心里有,我愿意分给你。
12
芦苇花,白絮绵绵,飘在小水面。紫红的桑椹果酸甜迷人,沿着蜜色的肌肤滑到锁骨。
我躺在稻草地,石头笑开宽宽嘴,麦穗编了鞋,骚骚……
“难听死了!”他大字型扑打我,“不要这么叫啊——”
“对了,说到这个,你的学名究竟是什么?”我总得在死前,晓得老伴叫啥,怎么说也算知识分子读书人。
石头黑着脸,扭扭捏捏老半天,心不甘情不愿小声告诉我,“……符骚。”
嗯,那什么,有时候,人的全名不重要,记住代表性字符就足够。
懂我意思,对吧。
“不要再叫了!我没有学名,没有!爹,我讨厌你————”
13
我一直是你的乖孩子,即便那些年里,你迷茫我胆怯。
《番外——俺终于进城lia~~~~~》
在一起的第五个年头,我带着石头回家。
而所谓的家,已经是个空壳子。我留在冼河镇的第四年,我爸那两口子离了婚。
虽说原因是我爸搞上小秘书,可我无法说服自己丝毫不干我事。
我不愧疚,但难免心疼我妈。
直到她跟着一做生意的嫁到美国去,临行前来冼河镇看我,身边那秃头老伙计,我一眼就讨厌,“奸商,怎么看都是!”
“你当你就是好人!”我妈恼怒地敲我脑门。
石头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
“你让他过来,”我妈回身打量,那颗大头“刷——”地缩没了,一双泥巴手却把树干抱得更紧。
我和我妈都忍不住笑了,“真的,让他过来吧,气也在这几年里气完了,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回来,”我妈深深吸气,“让我见见他。”
石头用当初降了我的孩子心孩子眼,顺利拿下我妈。老太太临行前舍不得的变成他了,“城那个臭小子,不学无术,现在还变成穷光蛋,你可不能丢了他啊,除你没人还要他了。”
“全国人民都稀罕我!”我震怒。
石头歪头看我,呵呵傻笑,“穷鬼哥~”
我说没你这么势利的人了,以前看星星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财主哥,现在我落魄了,你不能这么挤兑人,“叫我名字来听听。”
除了刚认识那会儿,就没再听他叫过我全名,那含含糊糊的口音,说真的我挺想念。
石头大脸涨红,“啊啊”老半天说不出口,我妈受不了了,说你们绕了我年老体弱经不起这份刺激,“城,离婚的时候,你爸把房子归了我,”她重重叹气,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掌心,扭头想忍,却还是抱着我哭了,“儿子。”
那天晚上,石头一直象小哈巴狗似的围着我打转,努力逗我笑,我交握双手,感受着掌心厚厚一层老茧,是这些年的生活带给我的。
我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人能跟我比帅了。
这五年来,韶华流逝得不动声色,镜中的面容日益刚强。高中毕业后,石头不负众望,考上了第一志愿,我送他去报道那天,简直傻了,“骚,我还当你上了大学能进城呢……”
结果,他那学校的所在地,位于比冼河镇更偏僻的郊县,迎接新生的训导主任一听我那话,就不乐意了,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说,这样才利于学习,不会被外边的花花社会滋扰。
这话我爱听,我卑鄙得很,最好石头永远游离于花花世界之外,永远遇不到比我更顺眼的人。
石头就更无所谓了,他压根不在乎城里乡下,他就在乎他的心上人,“财主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香香,要多给它洗澡,喂饱它。”
“那谁来喂饱我啊——”我不要脸了,石头红着大脸傻笑。
至于我自己,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失去我爸那座伟岸靠山,只能灰溜溜地认命作凡人。所幸老校长宽厚,留我在学校,承担一些文职后勤,虽和以往的少爷派头沾不上边,倒也稳定悠闲,周末就等着石头坐校车回来。
我妈在头三年里,私下里没少给我汇钱,一律被我给退了,我当然热爱人民币,这么些年,估计那些红彤彤的哥们也挺挂念我。可是,可是,一旦收了,我妈势必更恨石头,怨他爱财,怨他拖累了我毁我,我很明白。我这人没优点,但一旦认准的人,保护不好自己也要照顾石头周全。
老校长看着我把汇款单塞入信封,打算去邮局退的时候,笑得莫测高深,“城,想没想过任教?”
我四顾无人,诧异地说,校长,你不能这样吧?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不负责任的精神,咱们委屈谁也不能委屈祖国的花骨朵儿。
老校长依然笑着,把一沓试卷扔在我桌上,“城,办完事,把这个拿去印。”
我扫了一眼,揪起眉头疑惑,“拿错了。”
“怎么错了?”老校长埋头写教案,不理我。
我急了,指着卷子上一处处明显的教材错误,“校长,这是未修正稿啊,怎么能印?”
老头这下抬头了,笑得一脸欣慰,我靠,老狐狸,垮着脸转身就走,老狐狸,怎么就想到要来器重培养我?我偏不告诉别人我高兴还是沉重,总之在那次退款单上,我加了一句话,妈,别再继续了,我自己能养家糊口。
那之后,我妈就没了音讯,直到离婚。
回忆并不长,却像溪水,绵延悠长,“骚,”我回头找他,“收拾包,明带你进城,开开眼。”
石头一顿,欢喜的手脚没处放,跳起来双眼明亮,他妈的这几年条件好,能看上很多引进的电视剧,他学一口港台腔,“进城——,oh~~yeah!!成!”
我脑门充血也要忍,我可算听到他叫了一回我全名。
原定计划是带土包子去游乐场过瘾,可下了车我突然想,要不先跑一趟超市,补给生活必需。
事实证明我失策。
“你干啥摸我屁股?”难得经过没人的通道,石头涨红脸谴责我犯贱的手。
我懒洋洋地推着购物车,“古人说,别人摸了你左边屁股,你就该把屁股右边也送给他摸。吃亏就是占便宜懂吧?”
“好事我不独享,你转过去,我给你占便宜。”
胆子大了,我斜睨他,“敢!抽你。”
石头无比诚恳,“用人民币抽,谢谢。”
我抓起一刀草纸砸过去。
“这,这些都是牛奶啊?”慢慢走到冰柜前,石头傻了都,“为什么要分这么多种类?不一样吃么?”
我很难跟他解释,只能不耐烦地数落,“你问那么多累不累,赶紧拿上你要吃的,走了。”
“……我就是不知道要挑哪个啊,”他喃喃,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嘴越张越大,我索性靠着墙边养神。
他走到一促销柜台前,那家公司也真逗,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竖起一头真人那么高的奶牛模型,触目惊心的占了偌大一块空地。
石头埋着脑袋,差点撞上那头牛,我就见他虎躯一震,惊吓的往后跳开两步。
我笑着摇头,胆子那么小,明明平时在镇上活生生的牛都见多了,居然会被这种模型吓到,没治了这丑东西。
“城————!”他回过神,聒噪大叫,“你快看,这儿有头牛!!母的!!”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对我看过来。搞的就像我对母的生物很感兴趣似的。
我脸都青了,躲也没处躲。
偏那头奶牛模型还是声控的,被石头这么一闹,电源灯“叮叮”直亮,逼真地发出“哞————”长长的声音。
————!!惊吓!
隔这么远,我都看见石头浑身的汗毛直竖,大头一甩,没命的向我奔来。
围观的路人哈哈大笑,绷都绷不住的那种笑法。
我接住他扑过来的呜呜虎躯,心想实在没脸再待了。
石头就算再傻,听着周围的哄堂,也知道被嘲笑了,头发都耷拉下来,“我想回去……,城里不好玩……”
…………这本来就不是玩的地方好吧。
“嗯,给我站直,”我敲敲石头的脑门,“咱回冼河镇。”
他立即喜悦,而我也没什么留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