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疲惫了,他发现已是黄昏,室内昏暗,而外面也不见得多亮堂,正因为这黑暗的房间与黑暗的森林,黄昏的云霞才显得格外艳丽。
罗德里克望着紫色、红色、橙色的流云,背光的树枝划破了天空,却强化了晚霞的生命力。这景色本该是衰败和死亡的,是黑暗的前夕,但是罗德里克发现,这衰败的实景却给他带来了希望。在凄凉和y-in暗中,那些光明的、璀璨的东西更加明显,在强烈的对比之下,美好的事物强而有力地冲破了黑暗的环境——也许他们流着血,却生机盎然。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晚霞彻底被夜色更替,他从沉醉中自我抽离,准备将这番感受记录下来。
回到写字台,他却发现那些手稿消失不见。他翻箱倒柜,慌忙地寻找,却什么也找不到。
65
罗德里克陷入焦虑,几近失控。他踹开门,拽着门口看守的衣服大声质问:“是不是你偷走了那些手稿!”
“您在发什么火,我什么也不知道。”看守冷漠地说,丝毫没在意罗德里克的焦虑。他扯开罗德里克的手然后漫不经心地走开,好像罗德里克的怒火从不存在。是的,他的眼中不存在罗德里克的怒火,他不在乎,也不屑于去在乎。
现在的罗德里克只是一个囚徒,权势都是虚名,人人都有权对他白眼相看。
罗德里克攥着拳头,他几乎要一拳揍上去,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如果他做了,那些家伙会变本加厉地对他。在这特别的环境里,人的恶意可以被无限放大。
但是,事实上,罗德里克想得太好,就算他不去招惹他人,他人也会去招惹他。为什么?有时,这些恶的驱力是无形的,专在人的心里潜移默化生长。这次,他们会偷走手稿,那么下一次,下下次,他们也会。在本能的惯x_ing中,恶的驱力会推动人的恶意,最终变成一种难以抗拒的集体意识,它们如爬山虎,寄生在生活的表层,开出恶毒的花,却让人觉得:啊,这很正常。
后面几天,只要手稿不被锁住,就会被偷窃。
他想,那些看守不一定认字,他们偷窃手稿只是为了愚弄自己。
这种恶意使罗德里克恶心,且焦虑。那些恶毒的家伙将娱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并且沾沾自喜,而他自己无能为力。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直面他者的愚昧和恶意,每当这时,他便想起他的妻子。
卡罗尔的幽灵仍在梦中出现,但是她没有准确地回答罗德里克的问题,只是说:“你必须去接触它们,才会真正理解他们。而接触,就必须和他者发生关系,而不是冷漠地用目光去观察和凝视。”
第二天,罗德里克故意将废纸放在写字台上,躲在外面等着该死的小偷过来,他听见那家伙的脚步,然后推门而入,一个重拳打在那该死的偷窃者脸上。
挨打的看守自然不甘心,与罗德里克扭打起来,直到外面其他看守听到动静才进来把他俩拉开。
然后他们揍了罗德里克,无关对错。因为对这些看守而言,罗德里克才是“他者”。
这次被羞辱的经历击垮了罗德里克的自尊心,他发现自己脱离了虚名的权势,便一文不值。真正意义上的一文不值。自己的一切——那些珍贵的手稿——在这些愚昧狡猾的下人眼里也是一文不值。他丧失了生活的意义,意志消沉,不能自拔。
他走到镜子前面去凝视自己的脸,丑陋的一面仿佛在讥笑他:罗德里克,你这孬种,懦夫,无用之徒,你救不了任何人,帮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他沉浸在自我厌恶中,暗自数落自己,保护不了妻子,对抗不了任何东西。
可是,他必须与之对抗并且找到出口。罗德里克想着,握紧拳头,打破了镜子。
皲裂的镜面上染了他手上的血,银光冷冽,反s_h_è 他破碎的脸,像是把他的模样活活肢解。在那些离散的碎片和白色的裂痕中,他看见一些特别的东西:他看见他的表面形式被分解了,而他的内在,他的灵魂,在苦闷灰暗的现实空间中找到了出口。
他存在着,他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面对的恶意——不屑的目光、羞辱的言语、肢体的暴力——是无解的,但是他可以与之对抗。这份对抗的本钱,就是他的生命。
在y-in宅的生活是苦闷的,但是罗德里克还是找到一些透气的窗口:自从他殴打了偷窃他手稿的看守,他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给他送餐的女仆私下夸奖他:“您殴打那小子的时候真是帅气,我讨厌他,他特别喜欢捉弄别人取乐,您的做法实在让人解气。”
这是罗德里克第一次收到他人真心实意的夸奖,他第一次体会到超越往日生活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来自一个出生低贱的女仆。
“谢谢您。”罗德里克说。
他很感激那个女仆,还抽空教女仆识字,而女仆也对他的善意做出了回应。
某个下午,女仆急匆匆地跑来罗德里克的房间,悄悄告诉他:“他们得到来自王城的命令,今晚要谋杀您,我在厨房听见他们的y-in谋,他们在您的晚餐里下了毒药!”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知道,弗兰茨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你得想办法逃走啊,大人。”
“我知道。”
“大人,晚上你千万别碰那些食物,我想办法在厨房放火,制造混乱,您就趁机逃走吧。”
“那你怎么办?”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逃去乡下的亲戚家里。说实话吧,大人,我不漂亮,也不聪明,是个倒霉的孤儿,而您是第一个对我如此亲切的人。”
“谢谢你。”
罗德里克理解了卡罗尔的启示,他明白了自己纠结的东西,在身份焦虑中找到自己,找到幸福和善意:这些美好的东西是通过接触产生的,这种羁绊是通过人与人相处产生的,在自我与他人的善意交往中,他也得到了善意的回报。尽管,这只是人际交往的一部分。接触中存在恶意,也存在善意,而人类是否能从中得到幸福,来自他自己与他人的相互选择。
晚上,女仆端着食物进来,她看了一眼正在书写手稿的罗德里克,又看了一眼那杯透亮的红酒。
罗德里克说:“谢谢你,我的朋友。”
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分离。
这一切都在看守眼里。
看守在外面守着,等着罗德里克喝下毒酒,然后去找王城的人领取报酬。
毒药和恶意都溶解在酒水里,如血深红。罗德里克静静等待他的自由。他相信那个女仆能帮助他逃出去。
等待是漫长的,无论是对于罗德里克还是那个看守。
直到黄昏过去,天色全然黯淡,罗德里克也没有吃一点儿东西。
渐渐的,罗德里克开始怀疑那女仆是不是失败了,他真的没看见一点儿火光。他们只是陌路人,因巧合相遇,这点儿情谊怎么值得女仆为他付出生命?
不值得,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囚徒,失去了权势,一文不值。
这时候,看守也怀疑自己的计谋泄露了,他抽出袖口的刀,掂量几下,然后推门而入。
可惜,在力量上,看守不是罗德里克的对手。
罗德里克的反应很快,轻而易举地夺过看守的刀子,反手刺向对方的心脏,血喷溅出来,流得他满手都是,但是他别无选择。他不想杀人,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在对方有气无力挣扎逃脱的时候,罗德里克抓起桌上的酒杯,重重砸在看守头上。直到对方彻底失去反应,他才恢复理智,然后气喘吁吁地凝视现场的一切:
带毒的酒和腥臭的血混在一起,透明锐利的玻璃片醉死在恶毒的陷阱里。
罗德里克匆忙逃离,而外面没有别的看守,他的撤离意外的顺利。
逃出府邸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惨叫和火焰灼烧的声音,他回头凝望那座y-in宅。
滚滚浓烟从庄园升起。
他看见那女仆被绑在火刑架上,而所有的看守都围在女仆的周围,他们叫着:“烧死这该死的女巫!烧死她!”
太远了,他们的距离太远了。
罗德里克无法回去救她,她已半死不活。罗德里克听见那些恶毒的声音,却只能选择逃离,他的心像是被刀子绞烂了,却无法抽离绞烂他内心的恶毒东西。因为理x_ing,他知道自己无法救出他的朋友,去鲁莽地对抗那些愚昧之徒,只会让朋友白白牺牲。
他走向黑暗的森林,看见一点金色的光。
卡罗尔的幽魂在森林现身。她说:“我知道你很难过,罗德里克,可是你必须接触它,体验它,才能学会如何去改变它。”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罗德里克伸手去触摸卡罗尔的幽灵,他没有碰到卡罗尔,她消融在黑暗的森林里,但是他抓到一件破烂的黑色袍子。
他把那袍子抱在怀里,细细感受上面残留的焦灼气息。
66
罗德里克把袍子穿上,徒步走到附近的小镇。
灰暗的天幕孕育忧愁的雨,不安的疑云笼罩这里。
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脏兮兮的运尸人推着车子,从罗德里克身旁途经。
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聚在广场上,看流浪的艺人表演人偶剧:国王弗兰茨七世如何对抗埃德蒙公爵和他的女巫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