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樵夫熄了灯,他们等着星星出来,一片黑暗里,世界仿佛只剩遥远的灯火和无垠的群星。
罗德里克躺在树叶堆积的石头上,舒服得像是垫着棉似的,星星一簇一簇成团,让他眼花缭乱,却无比轻松。面对这未知的黑暗与不确定的星光,他感到一丝恐惧,更多的,是对其天工之美的极度震撼。如果可以,他想就此睡去。
“着火了?”樵夫叫醒罗德里克。他们把提灯点亮,发现远方的小镇陷入一片火海。
如很久以前的某个噩梦。
罗德里克想起来了,他会想起那个可怖的梦,不定型的怨灵在追杀他,残忍的恶意扼住他的喉咙,不让他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们赶回小镇,晚了。强盗洗劫了这里,只剩下焦炭和尸体。那些亲切善良的人被c-h-a在木桩上,火烧得他们面目全非,他们的家门大开,无法劫掠的牲畜也流着血,倒在稻Cao上。
罗德里克跑回修道院,那里还在燃烧,火在木屋上得意地燃烧。樵夫试图拉住他,但是他拉不住,只好跟着罗德里克跑进还在燃烧的修道院。
藏书室的木门在燃烧,罗德里克一脚踹开坏掉的锁,着火的横梁坍塌下来,打在他的右手上,火焰顺着他的衣服开始肆虐,而他丝毫不觉。他只是望着眼前燃烧的书,还有火舌的无情践踏。
刚樵夫破口大骂:“你小子疯了!”然后脱下外套扑灭罗德里克身上的火苗,“快走,快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你不能在这里等死!”
樵夫的声音很大,盖住了燃烧的火声。外面突然传来还有谩骂的粗话。
“快走,那些强盗还没走完!”樵夫急得满头大汗,他硬拉着罗德里克出来,趁那些强盗还发现他俩,在黑夜的掩饰下出逃。
“如果我们没有去山顶,那我们也死了。”樵夫走在前面,“那只黑猫死的时候我们就该注意一下,他们都不知道黑猫是被人杀的,只有外面的强盗才干这样的事情。”
罗德里克如行尸走r_ou_般跟着樵夫,欲言又止。
樵夫头也不回,接着说:“我知道你受不了,我也会受不了,大家都很好,可能那些书也很好,反正我看不懂。”
“那是……老神父留下的,他只留下了那些书。”
“不!不是书!他留下的不是那一屋子大家看不懂的书,他留给我们的是爱……”说着,樵夫的声音变得模糊,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异常,“我最讨厌火了,我真的最怕火了。”
“抱歉。”罗德里克望着周围,现在他心态正常些了,“你知道吗?我曾梦见过这地方,前面应该还有一个沼泽。我还记得那沼泽里面住着……”
尽管森林里光线很暗,但是樵夫还提着灯。突然他把那灯扔了出去。
没有金属落地的声音,那提灯应该落在一处柔软的地方——比如沼泽。就算没有灯,罗德里克还是能认出樵夫的样子,那是个有些壮实的老头。现在,这樵夫回头的时候,罗德里克看见他扁平的面部和粗旷的喘气声。樵夫之前异样的声音就像某种大型蛙类生物。
水鬼。
爱与死,并非人类的专属。在这辽阔无垠的世界,有太多美丽的生命,而他们生,他们死,他们也会爱,并且因为爱而汇聚在一起。爱是世界上最精妙的魔法。
落单的人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不管他们多少岁,吃过多少东西,走过多少路,只要他们心中仍然有爱的种子,就会被远方的灯火吸引而去。像一个孤儿看着别人家亮起的灯火,他们渴望别接纳,被认同。他们渴望爱,还有温暖。
人是如此,别的生命也是如此,他们渴望爱与认同,像扑火的蛾被光吸引。
那只水鬼活了太久,他们的种族也曾有灿烂的文明,但是因为战争,文明落没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记得他作为水鬼的名字。人类的发声器官无法念出那种名字,罗德里克觉得,那就像是一只青蛙在悲伤的叫。
水鬼告诉他,那个名字确实有悲伤的寓意,在他们的文化里,死亡和不朽的爱,是一个词。
“那就是我的名字。”水鬼泡在沼泽里,水让他恢复了活力,“但是你们人类永远无法念出那个词,你们会觉得,那个词根本不存在。”
罗德里克蹲在沼泽旁边,尴尬地摩擦地上的石头,他还没彻底缓过来。
“没关系,有很多东西要慢慢体验,就像苦茶……我很喜欢你们种的那种深绿色的苦茶。”
水鬼的声音渐渐恢复,他可怖的模样也变回了老樵夫。水是他们的血,水使他们充满生机。
“那以后呢,你还会找个人类聚落安定下来吗?”罗德里克问。
“当然,但我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我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一个友善的人。”
“你被人发现过吗?万一他们发现你是水鬼,你会被杀掉。”
“你会杀掉我吗?”他反问,“我所体验的不是生活,在我们的文化里没有这个词,我只是寻找我需要的,融入我需要的——吃饭,睡觉,工作,娱乐……然后从中体验到死亡和不朽的爱,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该怎么说,单纯从字义上解释,那个词就是‘死亡和不朽的爱’。”
“好吧,但是事实上,死亡和恶意比较相似,战争、虐待、暴力、杀戮、痛苦……看上去比爱更接近死亡。”
“也许你误解了,‘死亡和不朽的爱’不是死亡,它是独立的一个词。”樵夫从水里走出来,“至于你说的恶意的死亡,那是另一种东西。”
那就像一种本能和自我保护机制,他们掠夺和杀害他者,用战利品构筑荣耀桂冠,他们斗争,践踏和侮辱弱者,这仿佛某种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中的延续。自私、恶意、嫉妒、贪婪……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它们仅仅是欲`望和本能中充满黑暗野x_ing的一部分,仅仅是一部分。
“老爷子,你活了这么久,那你知道杀害我们朋友的人到底是谁吗?”
“那是人类中最坏的家伙。”
70
那天晚上,奈特听见一个诡异的声音。他以为是幻觉。
幻觉折磨着他。因为他对那些东西的排斥,它们开始想方设法折磨它。
也许这是巫术的代价。
细细的声音搔刮他的耳廓,他不甘心,穿上衣服起来,追着幻听到外面去。
夜里,灌木里的虫鸣最为清晰,就连人的脚步也难以与之相比。
幻觉使周围的景色变形,眼睛,那些眼睛从任何角落睁开,继而与他对视。它们就是要让奈特感觉自己被注视,被监视,时刻被探知,没有一丝自由。它们喃喃自语,时而悲怆,时而锐利:“而你拒绝了我们!”
奈特从右手袖子里取出一只手链,上面串着紫水晶、金褐石、电气石和绿玉。念了一段驱逐咒语之后,他握紧护符手链上的矿石。在巫术的驱逐下,那些眼睛开始哀怨、呻吟,但是他们仍然断断续续地控诉道:“而你拒绝了我们……”
巫术效力在一段时间后到达巅峰,强烈的自然力驱逐了扰人的邪灵。现在奈特清楚地听见那个细细的声音。之前他以为那也是邪灵的声音,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王城有宵禁,守卫们在街道上巡逻。奈特披上外袍,也没带灯具,他的巫术能诱使巡逻的守卫无视他的存在,但是对别的生物不行。比如流浪猫。
一只黑猫从巷子里钻出来,贴着他的袍子蹭了蹭,好像很喜欢他。猫和巫师真是绝配。
奈特躲到无人的地方才抱起那只小猫,瞬间,猫的皮毛被撑开,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睛凝视奈特。
邪灵仍不死心,它们渴望附体。
奈特又用咒语驱逐了猫身上寄生的邪灵,然后把对这只小家伙说:“跟着我,你会过得很糟糕的。”
邪灵缠身的家伙多半没有好下场。奈特把小猫放走了,虽然他挺喜欢的。
细细的低语是从墓地传来的。y-in森的月光下,死亡之地荒凉至极。y-in影笼罩着杂Cao和野花,月光太弱,植被变得又黑又沉。可是这些花里有某种未知的东西!奈特感觉到了,它在说话,它是活的,某种具有不完整生命力的东西寄生在这片土地。
这应该和巫术有关系,或者,那和自然之灵有关。
听到一阵“喀喀”地咀嚼声,奈特连忙藏在一棵古树背后。他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神秘人穿着黑袍,看不清样子,最诡异的,在于他身后跟着五个皮肤苍白的吸血女妖。
吸血女妖也被称为斯特尼戈伊,传说她们和巫师有共同的先祖,也有传说记载,她们是死去的女巫,靠邪恶的魔力和怨恨在世间半死不活地存在。奈特知道吸血女妖斯特尼戈伊和罗莎莉亚有奇妙的联系,他知道在森林的神像里有某种东西。
瘟疫之神,他依附在那种东西里,而金眼的邪灵是它们的眷族。
五个吸血女妖围着黑袍的人,她们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有种逼人的冷冽,而那指甲又长又尖。那身体没有太多诱惑x_ing,只透出狰狞的野x_ing和僵硬的死亡气息。其中一个女妖的脸上全是伤痕,她被毁容了,还被挖去双眼,她穿着修女裙,匍匐在黑袍者的脚下。
奈特确信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巫师。眼前这个与吸血女妖亲近的人绝不是巫师。他不会承认世界上有谁和自己一样。他永远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