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失在夜色里,酒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想起指引他走向希望的人被无情谋杀,而自己无能为力,甚至不得不苟活在自己厌恶的人手下,干肮脏的勾当。
他听到一个声音,试想,是良知敲击他的魂魄,还是虚伪的希望在制造假象?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面目可怖的修女从拐角处爬了过来。
啊,那腐烂的脸好像在月光下扭曲蠕动!
这怪物会杀死他!
他慌乱逃跑。修女追了上来,还好她爬得很慢。
流浪汉心想,自己的运气真好,转眼,他就看他的故友。她现在是一只可怕的吸血女妖,张开血口,吓得他昏厥倒地。
即使是吸血女妖,也是有感情的,血液让她们疯狂,但爱与良知尚未彻底死亡。汉娜是这样想的。她已经死了,但是仍然感觉自己心里的爱意如火燃烧。欲`望折磨她,爱在地狱火中饱受煎熬,可它——爱——是不死的。
她看到那个被关在地下室的修女不停撞门,好像不把门撞坏就不甘心。那一刻,她被感动了。相似的人,面对如此相似的求死之爱,总不由自己地感动。她不知道那个被挖眼、割舌还惨遭毁容的女孩为何如此执着,也许因为受到爱的指引,渴望回到爱人身边。
这不理智,可是很让她感动。
那是她第一次背叛她的主人,放走那个姑娘,也许这会让她伤害别的活人,可是——
“说起来,我们遭人残害,又去残害他人,我们都死了,还不得安宁。这可悲又可怖的世界,难道不能给我们一点儿自以为是的自由吗?”汉娜站在被吓昏的流浪汉面前,自言自语。
城门口的卫兵闲得无聊,一个家伙竟然提出来赌牌。夜里,长官也不在,他们挤眉弄眼互相看了看,最后败给了欲`望。
赌到半夜,突然听到什么声响——一个女人站在城门前敲门。
“什么人?快滚!”一个守卫拿着武器去赶人,当他看到那女人的脸,所有的恼怒都变成了恐惧和悔恨。
武器落在地上,他跪下,哭着叫道:“妈妈。”
这夜里太安静了,可能挂在暗处的蝙蝠都快要睡着,结果,突如其来的火光惊得它们落荒而逃。
城门燃起了大火,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诡异的火吞没了一切真相。他们只找到尸体,该死的尸体!除了守城卫兵,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尸体。
群鸦飞起。修女爬到了森林里,她爬得很慢,但很专心。地上的石子儿摩擦她死去的皮肤,苍白的皮肤被磨破了,黑色的血流了出来。她依然爬着,在黑暗中寻找唯一的希望。
太阳快出来了,可是她看不到。
阳光照在她惨白的皮肤上,升起缕缕细烟。她把手伸进沼泽里,半个身子都陷入泥里,她抓到了她需要的东西,可阳光使她只剩半截身体。她死了,却还是爱着,爱使得异化成女妖的身体还残留神智,爱指引她找到所爱之人的身体,当年未说出口的告白在滚烫的阳光下化作力量。陷入泥潭,或是挣扎着爬出来?最后的时刻,她充满了力量。
被割去的舌头已说不出任何话语,但身体可以。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甜甜地睡去。
白天,有人发现沼泽里的尸体,他报告给卫兵,而卫兵报告给了主教。他们收到命令,若是出现尸体,只能上报给主教大人,决不能让其他无关人士得知。
罗德里克从奈特那儿知道这事,说要跟着奈特跑去检查城外的尸体。他说:“只是好奇而已。”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珍惜现在仅有的日子。
“那你扮成我的随从吧。”奈特给了他一件修士服,“你得和别人说,你的脸被火烧了。”他又扔了一截绷带。
他们来到城外,看见修女的身体。奈特认出那是一只吸血女妖的尸体,她是被阳光烧死的。那可怜的修女是一步步爬着过来的,而他们发现修女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手下们把那一大团东西从沼泽里打捞上来,然后用匕首小心刨去上面的淤泥。
白色的骨骼露出来了,好像这也是什么人的尸体。他们继续剥落淤泥,然后看见红色和黑色的诡异黏菌。那东西还在动!红色的线状黏菌在光下拼命挣扎,不久就化作烟雾消逝了,而黑色的,呈现团状,结构蓬松,它们在空气里能存活一阵子,但是不会太久。
奈特大叫:“去找箱子!或者别的什么能密封的东西!”他的心里紧张起来,他怀疑自己找到了夏洛特的尸骨。
随从们从附近找了一副棺材,他们合力把那一大团被淤泥和黏菌包裹的尸骨放进棺材里盖上。
罗德里克从找棺材的地方要了几颗钉子,问:“你是不是要它钉上,再做个什么驱魔仪式?”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胡闹。”奈特很严肃地说,说完就要走。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罗德里克拉住他。
“难道你没有?”奈特甩开他的手。
奈特叫人把棺材送走,还声明:不许让那个被烧伤的家伙c-h-a手。
他支开手下,独自一人走到树下,听见一阵小孩的哭声,回头却只是看见——
一个布娃娃。
那幽灵小女孩也抱过那个布娃娃,那是夏洛特的布娃娃。
他抬头,发现金眼乌鸫在枝头看着他。他与那金色的眼睛对视,埋怨道:
“你抛弃了我,对吗?你抛弃了我而选择卡罗尔,你抛弃我而且误导了我!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替代品吗?回答我!”
乌鸫没有说话,它变成一团流沙,如雨落下。
奈特想要接住那些古怪的流沙,他伸手,走过去,靠近它——可什么也没有。只是幻觉罢了。
罗德里克因为奈特的拒绝而有些恼怒。其实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将死的仇人生气,但是心里就是不受控制。他想要了解奈特,想要解开奈特的谜题。可他做的一切努力在奈特眼里都是胡闹而已。
“反正他快死了。”罗德里克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他望着自己,又很不甘心,“就是因为他快死了。”
奈特过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没缓过来。
“你在干什么?”奈特凑过去看,发现罗德里克在逗一只蜘蛛。他嘲笑道:“你是小孩吗?”
“你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是想要帮你呢?”
“帮我?”奈特自嘲地笑了,“您还是省省吧,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我快死了。”
罗德里克没有惊讶,好像这一切实在是太正常了。他很平静,甚至用玩笑的语气问:“可以告诉我您的死因吗?”
“毒。”奈特把手按在他的肩上,慢慢移动到后颈,双手虎口钳住罗德里克的脖颈,“是致命的、没有解药的毒药。”
罗德里克仰头望着他,他觉得奈特不是在恐惧死亡,而是在恐惧别的什么。看着这样的奈特,他竟然有些不忍。但是奈特终究是要死的,无论是死在毒药之下,还是自己的手上。一旦他登上王位,弗兰茨和奈特都会被处死,他不得不处死他们。所以这一开始就是一个无解之题。
“你死的时候会哭吗?”罗德里克问。
“我会笑得特别开心。”奈特说,“对我来说,死亡不是这副身体不再能活动,我不怕那样的死,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变成别人,变成被人羞辱的下贱东西。我爱的永远只是我的自我、自由和自尊。”
“那你笑吧。”罗德里克说。
“什么?”奈特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自我、自由和自尊,你本来就有啊,难道谁还能夺走不成?”
“有的,有的……”奈特说着,便开始语无伦次。
他突然哭起来,那根本不像是他。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敲打自己的胸腔,扼住自己的喉咙疯狂地尖叫。
罗德里克知道他又发疯了,他只能把奈特扶到椅子上,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奈特,就被呵斥了。
“不要碰我!走开!”奈特捂着脸,失控地大叫,“不要看我,不要看这样的我!”他情绪失控了,满脸都是过激的泪水,而任何多余的触碰都会加剧他的崩溃。
这真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可罗德里克却心软了。
夜里,流浪汉醒来,发现自己被绑着,身处一间仓库——废弃的仓库,他常在这里住。
他昏了一天一夜?这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他被下了药。
汉娜坐着他的面前,银色的月光从漏雨的屋顶上透下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是不是害死过一个无辜的小姐?”她质问道。
“哈哈,亲爱的,我害过的小姐还少吗?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得生存呐。”他疯癫地笑起来,“我痛恨我自己,而我唯一的救赎,就是麻痹自己,好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爱过谁吗?”
“爱?我配不上这个词,它太高贵了。”流浪汉继续发疯,然后汉娜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爱使人复活,爱使我们享受欲`望,或是克制欲`望,爱使我们具有力量,从而找到真相。”她说,“感谢爱,让你这讨人厌的狗杂种出现我面前!”
“所以,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她轻柔地在他的耳边说:“秘密。”
然后她咬下了他的耳朵。
她没有杀死他,死亡并非最可怖的惩罚。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最可怖的惩罚,那应该是坦塔罗斯之爱吧——你望着他,却得不到他,你深知自己遭受爱的折磨,却苦苦压抑这份感情,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