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德洛丽丝慢慢眯起眼,隔着一道门的距离,望着院子里的青年俯下身来, 近乎崇敬地亲吻上少年的脚尖,“尤里善良,没多少戒心——但同样的事情, 决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她的手一松,放下了车帘。
“明天上午,”她慢条斯理吩咐道,“帮我送一封信回家里。”
夜色已经深透了, 街上已无多少行人, 只有交易所中仍旧亮着光, 等候着的马车个个装饰得富丽堂皇,排成一排停在门口。德洛丽丝回头望了一眼,深知这时交易所中拍卖的都是些什么——可她分明对这些黑暗看的一清二楚,却并不愿将初初成人的侄子也带进这样的黑暗中去。
等到少年终于上了车,德洛丽丝才探了探身子,伸手试了试少年手的温度——那只触感细腻光润的手已经泛上了凉意,少年眨了眨眼,甚至连铂金色的眼睫上都蒙了一层夜间的薄霜。
“你不该亲自来,”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责备,见对方连披风也没了,顿时眉头蹙得更紧了,“你的披风呢?”
刚刚看着我家男人淋了冷水,就给他披上了——这种话,寇秋当然不敢直接说。
他只好扬起下颌,淡淡道:“脏了,所以脱下了。”
“胡闹!”德洛丽丝道,“你身体本来便不好,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寇秋勾起唇角,笑了笑,说:“姑母多虑了,我哪有这么娇弱?”
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立下了多大一个flag。
他已从交易所那里的人得知,经过短暂地修整后,第二天,这些被买下的奴隶都会被送到他的府上。寇秋靠在马车车厢里,想及爱人如今的模样,竟然不知内心究竟是喜还是悲。
喜是自然的,他和这人之间的牵绊越发深厚,如今甚至不需要某些特定的话或事,也可一眼将对方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可悲也是有的。青年能沦落成奴隶,显然在这之前的日子中,过得都不是衣食随心的生活,也不知究竟吃了多少苦。当他将披风搭在对方身上,他甚至从对方眼睛里头看到了明显的不可置信。
寇秋有点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你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系统提醒他,【这个世界可不是我们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有不少人还是相信巫术的。你要真还把自己当社会主义接班人,只怕没几天,就会被推上断头台了!】
【......】寇老干部不说话,寇老干部憋屈。
不能为人民服务的日子,这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布莱登家族的府邸建在西面,掩映在碧绿的树荫里,修建得磅礴而大气。被买下的奴隶通通被装进了马车里,轧过路面,一路穿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驶向宅邸。车上坐了约莫十几人,大多都垂着头一言不发,仓皇地拽着自己身上破旧的衣衫,不知接下来还会遇到些什么。
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不同的主人手上转了许多次。特殊癖好的主人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奴隶本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底层,甚至连同样是伺候人的仆人也比他们高贵,仆人们倘若伺候得好,还有单独成家立业的机会,可奴隶却不能婚嫁、也不能成家,他们的感情乃至身体,都被主人一手掌握在掌心里。
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奴隶抚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得低声啜泣了起来。其他人分明听到了她的声音,却也只是靠着车壁,一言不发,神情冷酷得近乎麻木。
在这一行人中,青年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他的手指始终按在自己的唇上,似乎连淡金色的头发也修整过了,露出其俊美干净的一张脸。他的另一只手牢牢护着一个包裹,缓慢地嗅闻着唇上的味道,像是要从上头再找到那位少爷留下的气息。
“我、我不想去!”
随着车越来越靠近,少女终于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哭着爆发了。
“我不想再落到这群恶魔手里——他们都该死,他们一个个都该死!”
她的话音还未落,便感觉脖颈猛地一凉,脸颊旁两小簇拳曲的发丝应风而落。少女的身形猛地哆嗦了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怔怔地抬起头。
对面的青年银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装着座无法融化的巨大冰山,那里头的颜色震慑得让她心慌,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是在看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
“别让我再听见你这样评价我的主人,”他站起身,不紧不慢收回方才被扔出去的东西,重新收至手心里,坐好,“否则,下次就不是头发了。”
少女的指尖都被吓得冰凉,一时间竟然感受到了自心底而生出的巨大惶恐。她扭过了头,不敢再和青年的目光对视。
迎接他们的是在布莱登家已经待了近四十年的管家,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可他的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雪白的衬衫洗得笔挺,外头黑色的燕尾服也扣得一丝不苟,袖口规规整整戴着黑曜石的袖扣。他打开自己胸前揣着的怀表,这才又抬起眼,看了眼前这群新人一眼。
纵使是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
“少爷昨天买下的最后一个人,是哪个?”他慢慢说。
银灰色眼眸的青年上前一步。
“就是你?”
管家瞥了他一眼,察觉到对方身上显然属于厮杀过的气质,心中便越发不喜。他把今天收到的德洛丽丝的信向兜深处放了放,淡淡道:“你跟我来。”
青年一路被领至了y-in暗潮s-hi的地下,面前是满满一盆待洗的衣衫。旁边一同干活的奴隶不过掀起眼皮望了望,又飞快地垂下头去,继续干活,管家站在门口,命令道:“就这些衣服,上午必须解决干净。否则,你也没什么在布莱登家待着的必要了。”
青年的身形顿了顿,随即躬了躬身,不再言语。
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便卷起了袖口处的袖子,站到了那堆衣服面前。
——只不过是干活而已。
比起那些朝不保夕、需要厮杀才能混出一条血路的日子,他早已不知幸福到哪里去了。甚至在这宅中干活,他偶尔还能看见那位尊贵的少爷。
他的主人。
身旁的奴隶小心翼翼抬头望了望,见管家走远了,这才探过头来,低声问:“你叫什么?”
青年道:“我没有名字。”
奴隶奇怪:“你的父母还没给你起名字?”
这话刚一说完,他便像想起了什么,忙干笑两声,打了岔,“这也是正常的,我们里面也有许多人都不会有名字,或者干得好了,能让主人赐一个。”
青年银灰色的羽睫颤了颤,眼神渐渐变得飘忽了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他忽然道:“少爷......会给奴隶赐名吗?”
“少爷?”站在他旁边的人一愣,随即表情变了变,“你说的,是哪位少爷?”
青年犹豫了下,低声道:“我并不清楚这府上有几位少爷。”
他有力的手指搓洗着衣物,出于某种私心,并不想与对方分享那位少爷令人目眩的神姿。
“还能哪位?”旁边的奴隶说,“这里面,只有一位真正的少爷,尤里西斯少爷!”
他重新扭转过头,仍然有点不敢置信,“可你们都是被尤里西斯少爷买回来的吗?——这不应当啊,在经历过这样的事后,尤里西斯少爷怎么还会从交易所中买人?”
尤里西斯。
这是青年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
他把这四个字反复在唇齿间暗暗地咀嚼了几遍,觉得这个名字,足以匹配得上他的主人碧绿的如同翡翠的瞳孔。他的手指浸透在冰凉的水里,手心却烧得滚烫,像是有什么炽热的管子,一直将温度连到了他的心上。
“尤里西斯少爷啊......”身旁奴隶搓洗着衣服,语气中也慢慢地染上憧憬,“这么说,你见过他了?——我敢打赌,纵横三百里,你也再找不出那样漂亮的眼睛、那样纤细的脖颈,甚至连那些小姐们,也绝不具备这样的美丽了。”
他是独一无二的玫瑰。
青年默不作声听着身畔的人赞扬他的主人,瞳孔s-hi漉漉的,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
他在宅子里干了一天活,始终都只能待在地下,没有任何上去的权利,更别说是见到那位娇贵的少爷。直到晚间,各色奴仆忙来忙去准备着晚宴,他才听见几个厨房女佣说上几句。
“少爷生病了,”其中一个女佣说,“管家嘱咐,希望将今晚的晚餐准备得清淡点,熬上汤,让拜尔送上楼去。”
“少爷生病了?”
另一个女佣讶异道,“难怪今日都没见他下楼,医生已经来了么?”
“拜尔说是发热,”先前说话的女佣叹了口气,“恐怕是昨晚夜里才回来,受了点凉......”她的话还没说完,便一眼瞥到了正在墙角处怔怔站着的青年,不由得斥责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不干活了?”
仿佛雕塑一样的青年这才动了动脚步,重新将沉甸甸的脚提起来,朝着干活的地方走去。
他剩下的活计全都干得心不在焉。手上分明在干脆利落劈着柴火,心神却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直到此时,他才痛恨自己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隶。
倘若他不是奴隶,哪怕只是一个男仆,他也会拥有推开门的机会,看看他的主人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他兴许可以靠近那张神圣的床,慢慢扶着对方的脊背,让他坐起来,为他的少爷把松松垮垮的衣领都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