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缩了缩头,道:“是,是……不过我看咱们那三位客人,可比他们疯多了!”
胡铁花很疯。早在少年时代,楚留香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做“胡疯子”。
但是现在他觉得,花满楼比自己还要疯。
这个素来待人和和气气的人,直到现在脸上还带着笑容,但已并不让人感到温暖,而是感到无形的压力。
胡铁花觉得,这次花满楼是真的生气了。
他气有人想陷害楚留香,也气这些江湖客不明是非,人云亦云,沽名钓誉。
陷害楚留香的人一时找不到,先把起哄的家伙揍一顿,也能稍稍出口气。
起哄的家伙竟还是没动。
他们不怕胡铁花的狂,也不怕花满楼的静,这两个人终究只有两双手、四支拳头,就算武功再神奇,又怎么敌得过众人一拥而上?
但他们对于金灵芝这万福万寿园的小姐,却不得不心生忌惮。
就在这时候,胡铁花又望着花满楼笑了笑,道:“我忍不住了,好想揍人。”
花满楼也报之一笑,缓缓道:“我不急,你先上。”
话音未落,两条人影同时冲入人群!
花满楼呢?
花满楼还坐在桌旁,寸步未移,好像片刻前兴奋得想打架的人不是他。
冲入人群的,一双拳头,一把长剑。
胡铁花和金灵芝。
胡铁花要打架,金灵芝怎会干看着?
她出剑。
她的剑是软剑,平时就藏在腰间,柔如绸带,却坚逾百炼精钢!
一剑出,风动,雷鸣。
金灵芝的剑法中,竟隐含风雷之声!
行走江湖的人,自然也有女子。江湖女子中,自然也有高手。
不知何时,江湖人有了个固执得可笑的印象:女高手长在暗器与轻功,若擅于用剑,剑法也走的是空灵小巧的路数。
如果有人说,哪位女高手内功深厚,掌力雄浑,剑法刚猛,多半会被听到的人笑掉大牙。
能这么笑的人,一定没有见过神水宫主、水母y-in姬。
神水宫避世而居,严禁男子进入,因此y-in姬的武功也很少人见识过。但她的内力之深,就算与当世绝顶的男高手相比,也在伯仲之间。
由此可见,人们那种“固执”的偏见,有多么可怕,多么害人。
谁也没想到,金灵芝的剑法走的正是刚猛之道。
只有熟悉她x-ing格的人才明白,这样的剑法,和她的人正是相得益彰,再般配也不过了。
那个头戴金冠、一身火红衣裳、叉着腰跳上去蝙蝠岛的小船的泼辣姑娘,只有胡铁花他们几个最了解。
胡铁花哈哈大笑。
他在战团中哈哈大笑。
他笑的时候,身边有三个人同时围攻。金灵芝在他身外五步,一剑抵挡一对双刀、一副链子锤。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却一个比一个更亮。
他们已将这场混战当作了开心的游戏。
花满楼还在一旁坐着,仿佛成了局外人。
但没过多久,他眉峰一动,站起身来。
十来个人仍然围着胡铁花和金灵芝,刀来拳往,好不热闹。但只有局中人才知道,他们是不得不攻,不得不打。
胡大爷和金小姐要打架,谁敢不陪他们打?
围攻的人转眼变成了无法脱身的人,有苦说不出。
这样的局势似乎并没有落在一个人的眼里。这个人越过打得一团混乱的人群,缓缓走向花满楼。
花满楼淡淡含笑,举手道:“柳先生怎么也来了?”
那边百忙之中的胡铁花,竟还瞥了这里一眼,叫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不去洞房花烛,难道也是为了找架打?”
柳上堤就像没听到胡铁花的话,只对着花满楼微一躬身,肃然道:“在下领教花公子高招。”
第六章 柳丝
“在下领教花公子高招。”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已听到。
柳上堤找上了花满楼。
莫非他不知道?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是以才会在新婚之夜,抛下洞房中的娇妻,前来找花满楼邀战。
“他”当然指的是柳上堤。柳上堤毕竟是新近崭露头角的年轻剑客,对于江湖中那些“已经过去”的传说,总是不屑一顾的。
但胡铁花拳掌翻飞不停,口中已笑道:“你找小花比剑,正是找对了人!”
柳上堤冷冷笑道:“花公子是剑道高手么?”
言下之意,正是不信。
花满楼的神情仍是那么淡然、平和,只摇头道:“我不用剑,也不懂剑道。”
柳上堤神色一变,仿佛有些怒意,又强忍下来,道:“你用什么兵刃?”
花满楼轻声叹道:“我原本是想动手的,却不想对手是你。”
柳上堤再也忍耐不住,双眉上挑,大声道:“你不屑与我交手?”
花满楼道:“不是不屑,是不便。”
柳上堤道:“你……你可是又要炫耀你与还玉……与内子的交情!”
人人皆知紫英山庄大小姐的闺名叫林还玉,他却还要更正一遍,说成“内子”,不知是强调,还是心虚。
花满楼实在觉得有些无奈,几乎同情起这个不怎么讲理的柳上堤来。
他在婚礼上就被林还玉大大削了面子,在场宾客十个人里倒有八个人背后议论,说他想借着林家的势往上爬。紧跟着林还玉又表现出对花满楼的熟稔,和对楚留香的分外关心,这如何不令他气忿,如何不令他嫉妒得发狂!
花满楼原本也是一肚子气,只想像胡铁花那样,把那些议论楚留香的人揍一顿。他也早已听出,在寻衅的那群人之后,还有人未进酒馆,故而才静观其变。谁知道进来的却是柳上堤。
柳上堤是林还玉的新婚丈夫。
柳上堤虽然无礼,却没有对楚留香口出恶言。
单凭这两点,花满楼就不愿与他交手,平白多上一个敌人。
但柳上堤却再次喝道:“动手!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破去我那牙箸一剑!”
在一旁打得正欢的胡铁花又适时笑道:“你既知道小花破了你剑法,怎么还敢找他动手!”
柳上堤这次并不理会,只盯住了花满楼,沉声道:“愿与花公子公平一战。”
他的话仍有些不好听,但他的人已迅速地宁静下去,宁静得像一湾水。
一湾似乎一眼就可见底,却又清澈得令人不敢靠近的水。
水太清澈了,就判断不出真实的深浅。此时谁又能妄言这年轻剑客的实力?
他说“公平一战”,似在讥刺之前花满楼破去他的剑招,只是取巧而已。但能看到他现在姿态的人,谁又能轻易地反驳他?
花满楼虽看不到,却感受得到。
剑客,剑意。
此时的柳上堤,真正是一位剑客。
花满楼缓缓缓缓地站起身来,淡然道:“柳先生请多指教。”
言毕,他笑了,笑容如月光。
清清净净泠泠的月光。
是月光如水,还是波光如月?
柳上堤的目中,第一次带了些敬意。
剑客对对手的敬意。
只因对方敬他的剑意,他便也敬对方。
但这敬意只一掠,柳上堤面上又是一片冰寒,生硬地道:“你打算空手接我的柳丝?”
柳丝是剑,柳丝剑。
柳丝剑,剑如柳。
说话间柳上堤伸手在腰间一带,那柄柔柔韧韧细细长长的剑,就持在他手掌中。
烛光映上剑身,片片青光闪烁,可不正如春柳枝条上的嫩柳叶儿么!
这次连金灵芝也在百忙中看了过来,笑道:“大男人拿着这么一把剑,也不嫌丢人!”
金灵芝用的也是软剑,但此刻在手中一抖,剑身笔直,锋锐无匹。
而柳上堤掌中剑仍是那般柔软,那般妩媚。
金灵芝使的若是至刚之剑,那么柳上堤的柳丝,或者可称为至柔之剑。
剑已出,柳上堤凝神以待,似连金灵芝的挖苦也没有听到。
花满楼道:“我不擅兵刃,并非轻慢阁下之意。”
柳上堤道:“好,我们出去打。”
花满楼道:“出去?”
柳上堤看了看与胡铁花和金灵芝苦苦缠斗的那些人,目光中也不禁透出一丝轻蔑,道:“此地人多,我已说过,要公平一战,不会占你的便宜。”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我记得,今日是廿九。”
柳上堤一怔,道:“哼。”
他不明白花满楼的答非所问,究竟有什么含义。
花满楼继续道:“今日不会有月亮。”
柳上堤冷笑道:“你莫非是怕黑?”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花满楼怎么会怕黑?花满楼与黑暗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花满楼还是那么淡淡地笑着,道:“出去是我占便宜,还是在这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