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从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对他来说,等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从一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岂非就在走向死亡么?
但在这个等待的过程里,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人和事,然后他的心就像被放进滚水里煎熬。
“楚留香”这个名字从江湖中消失,已将近一年了,人们也渐渐将他淡忘。但有些人一定是忘不了的。
楚留香知道,他的朋友们一定在焦急地到处寻找他,但他却不能回去,只因他已无法面对他们。
他仍然记得自己和慕容还恩最后的对话,那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恐怕到他生命结束也无法变得模糊一点。
那位年轻的慕容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望着他,缓缓道:“你和她睡过了么?”
这句问话和柳上堤曾问过楚留香的话,简直一模一样。好像这些世家子弟从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粗俗的。
但楚留香却立刻懂得了慕容还恩的意思。
他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冰冷的寒流。
他踟蹰了半天,才涩然道:“慕容……他也……”
慕容还恩淡淡道:“他们本是未婚夫妻,不是么?”
这指的当然是慕容青城和林还玉。他们既是表兄妹,也自幼便有婚约在身,但不知为何又取消了。
楚留香的心里猛地动了一下,道:“林夫人的身体好起来,就是在……”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林还玉的时候,她还说自己身体不好,连光都不能见,但重逢之时她已除去了那一身厚重的黑衣,显得那样美丽,也那样健康。
慕容还恩冷笑了一声,道:“林氏一族向来都有这种病症,女子尤甚,但多半都会在成婚后痊愈。我姐姐若嫁给青城兄长,自然再好也不过,但那样她就无法成为林氏家主,而我那时也……”
他的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听懂了其中意思。
慕容和林还玉是同一种人,他们自幼就被当作家族的继承人来培养,心中想的只有如何振兴家业,所以一切对家族有利的事,无关道德,不分对错,他们都会去做。
慕容氏与林氏都需要一个家主,而林还玉姐弟从一降生就重病缠身,唯一能令林还玉迅速好起来的办法,就是与男子□□。
林还玉的病没有完全好,而慕容也因此而死,但他们的计划仍然得以实现。
一个深沉,而又残酷的计划。
一个并非为了个人利益,却寄托了两个家族的所有希望的计划。
慕容对此是甘心情愿的,但其他人呢?被他们牺牲的柳上堤呢?
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楚留香呢?
慕容还恩似幸灾乐祸、又似有些怜悯地看着楚留香,笑道:“你见过柳上堤的样子了?”
楚留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道他将来也会变成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无计可施、只能在疯狂与不甘中等待死亡降临?
他闭上眼,过了很久才睁开。
远方的夕阳已完全沉落下去,边关的夜晚来临了。
楚留香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待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嘉峪关的。当他站在城关之下时,才想起当初和花满楼的那个约定。
那个他们曾一再提起,却始终没能成行的约定。
从那天起,楚留香就坐在城头,日复一日地看着远方的夕阳,一边看一边回想着过去那些日子,和花满楼在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日子。
哪怕他每次想起花满楼的时候,心里都会变得像窒息一样疼痛,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要想。
因为一场轻率的误会,他犯下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也深深地伤害了花满楼。现在他所遭遇的事,似乎就是对那件事的报应。
楚留香觉得这对自己很公平,但对花满楼却太不公平。
只因他临行之前,还对花满楼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他一直希望在解决了一切麻烦之后,能取得花满楼的谅解,两个人重新开始。然而现在一切都已不可能了。
他甚至不知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久,又怎能让花满楼在重新接受自己后,又立刻失去自己?
他只能跑到这遥远的边关来,一边看着落日,一边品尝刻骨的相思滋味。
但花满楼是否还在等他?
花满楼是为了他前往沈园的,沈天君的家中虽然安全,但花满楼会不会受到别人的冷遇和嘲弄、甚至是羞辱?
楚留香怎么能就这样抛下花满楼不管?
他知道花满楼是个很独立的人,就算身处逆境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就像被柳如是所擒、中了那么严重的毒,花满楼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成功逃了出来。
但楚留香却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如果当时多想一想,哪怕是决心面对想和自己分手的花满楼,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那时的楚留香就像一个懦夫,在感情受到打击之下变得不知所措,只能远远地逃离,最终铸成大错。
那么现在,他还应该再逃避吗?
然而就算他回去,他又该如何向沈天君交待呢?
楚留香可以断定,沈天君派人在东瀛找到的那四样珍宝,也是慕容和林还玉伪造的。他们是楚留香的朋友,曾听楚留香提起过蝙蝠岛上的经历,也知道原随云与东瀛之间的联系。只有他们才可能散布出楚留香通倭的谣言,并作出那些“证据”。
可是楚留香却一点证据也没有。
慕容青城和林还玉已经死了,柳上堤只是他们利用的一颗棋子,当棋局结束,这颗棋子也就失去了意义。
慕容还恩一直被小心地隔离在事件以外,他至多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他也不会作出对两位用心良苦的兄姐不利的证词。
在楚留香消失的一年以来,朝廷对他的通缉已取消,那些关于他的谣言也像浮云一般,随风而来,随风而逝。
江湖是最擅长遗忘的,失掉一个楚留香,本就没有多大影响。
楚留香何必再去找沈天君,澄清那些根本无法澄清的事呢?
他的心里就这样一直纠缠着,一时觉得自己无需再回去,就让沈天君认为自己是个j-ian狡之徒也好。至少那样,大家都会认为花满楼是被自己蒙蔽了,就不会对花满楼有所不利。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还是在逃避,只因自己不敢面对失败、面对那必须解释而又无法取信于人的尴尬,所以才想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不错,他现在回去,一定会在沈天君面前大失颜面,他或许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请求沈天君相信自己,然而他现在这种逃跑的行径,难道就比回去要光彩些吗?
沈天君不会嘲笑他的怯懦、花满楼不会再次为他伤心吗?
胡铁花、姬冰雁……那些默默为他付出的朋友们,他又怎能再辜负?
楚留香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似也将胸中的浊闷全都吐了出去。
他已下定决心。
当他抬起目光时,便看到远处的大漠上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无边沙海宛若一副精致的雪景。
然后他听到身旁有脚步声走近,又停下。
那么熟悉的脚步声。
楚留香惊讶万分地转过头,果然看到月光映照在花满楼的面庞上。
那张面庞依旧和月光一样温柔恬淡,唇边也依旧带着微笑。
楚留香怔忡地听着花满楼开口道:“你站起来。”
他想也没想地站起身,立刻听到耳边迅疾的风声。
一个拳头猛地打在楚留香肩上,令他还没有醒过神来,就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城头的青砖才勉强停住。
楚留香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斯文和气的花满楼,居然也会像胡铁花一样挥拳头。而且这拳头还真的很硬,打得他半边身子都一阵疼痛。
但楚留香竟一下子变得非常愉快,好像这一拳把一切烦恼全都打飞了,心里轻松得要开出花来。
听到声响的城关守卫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却望着楚留香的笑容发愣。
楚留香连忙摆了摆手,道:“朋友打个招呼而已。”
那些士兵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忙忙地离开了。
花满楼不禁笑道:“我原本一直在想,你怎么能许诺和我一起上嘉峪关看夕阳的。”
嘉峪关本是边陲要地,普通人过关尚需经过检查,何况登上城头。又有谁能想像在这守卫森严的城上看风景?
楚留香却会意地点点头,道:“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花满楼道:“我只问了一句:楚公子在不在上面?”
楚留香笑道:“他们怎么说?”
花满楼道:“他们告诉我,大公子没有来过,但二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坐在城头,从早到晚,像傻了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大声笑起来。他就靠在墙上,凝视着花满楼。
花满楼抚着刚打过他的拳头,也轻声笑道:“我来之前,胡兄一再叮嘱我,如果不痛揍你一顿,他便要和我绝交了。”
楚留香也笑道:“打得好!确实该打!”
他话音刚落,花满楼的拳头又闪电般挥出,重重击在他小腹上。
这一次楚留香痛得弯下了腰,但还勉强抬起头,盯着花满楼的脸不放。
他实在已不能忍受看不到花满楼,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行。
花满楼缓缓道:“这是姬老板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