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风“唔”了一声,又顽强地道:“我不冷。”
李怡在杜松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转身先行。杜松风往道路深处又看了片刻,才慢吞吞跟上去。
犹豫半晌,李怡向后伸出手,“小心路滑。”
杜松风也犹豫,但……挺着肚子走雪地确实不便,不过几步他就心惊胆战,便缓缓伸出手抓住李怡的胳膊。帽子遮盖下的面颊,有些红。
马车一路前行,近午时到达县界,界碑栽在道旁,一半埋在雪中。另有一青石小亭名为“十里”,古往今来,不知见证多少悲欢。
马车缓缓止住,韩梦柳推开车门,风雪迷得人睁不开眼。抬首一望前方亭中,一红衣少年负手而立,仿佛这茫茫天地间唯一的风景。
第29章 我在桥上看着你
夏昭一身红色锦袍, 头戴金冠,仿佛初开的名品牡丹,贵气逼人,光华闪闪。见韩梦柳踏雪入亭, 发际、睫上皆带着刚刚化开的晶莹水珠, 轻轻一扇,牵得人挪不开眼, 不禁微笑起来。
韩梦柳见夏昭脊背虽挺直, 但面颊、耳朵、手指皆青白里透红,定是冻得不轻——身为太子, 想必是头一遭独自在大雪荒地中等人, 又不想穿得臃肿失了风度。
少年人,总是好些面子。
本欲请他车中说话,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一则戳破人家的心思,又让小太子示弱,不太好;二则……韩梦柳心中一笑, 难得冻一冻,只当体察民情了。
来回一思索便有了片刻沉默,夏昭自作主张地将这当作短暂分离后情绪奔涌的欲言又止与凝眸相望。
“你……身体都好了?”
韩梦柳微笑一揖,“多谢太子殿下关怀,亦多谢殿下留下的太医,太医应已回禀殿下,Cao民已经好了。”
“嗯,是。”夏昭露神色略忧伤, “原本想带孩子来给你看,可太医说最近天冷,能不折腾就别折腾。”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韩梦柳站着未动,“这些事情,太子殿下决定便好。”
夏昭勉强笑了笑。
如果韩梦柳不说话,他还能说什么?
只要他想做的就一定可以做到,只要他喜欢的就一定可以得来。二十年来他对此毫无怀疑,可韩梦柳却在他坠入梦里的时候,轻轻喊醒了他。
他仿佛从井口蹿出的蛙,突悟这天地无边无际,大到令人害怕。
终于明白,当初只因韩梦柳有意,否则他根本无法让其顺从。
“Cao民还以为,殿下到此是想说那件最后要Cao民做的事。”韩梦柳望着夏昭,那双眼眸比之去年初见,似乎幽深了些。
“那件事尚未想好。”夏昭自嘲一笑,“大概因为只有一件,便左右为难。”
“无妨,太子殿下尽可慢慢想。”韩梦柳抬眼,一颗冰雪化作的水滴落下。
夏昭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只这么站着。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也挺好。
沉默许久,韩梦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历来送别或折柳、或饮酒、或踏歌,现下无酒无柳,Cao民亦不敢让殿下赋诗唱曲。车里备了琴,不如就由Cao民弹上一曲,意思意思吧。”回身出亭入雪地,夏昭跟上,一素一红两道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拖出两行长长的脚印。
夏昭停在马车几步之外,看着韩梦柳与车夫说了几句,然后进入车中。
车中窸窸窣窣响,接着古朴低沉的曲调传来,在空旷的天地中顿挫流转,仿佛诉说着刻骨铭心的故事。
马车缓缓启动,琴声飘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夏昭闭眼抬头,大片的雪花落在面上,化作清冽的水滴。前方马车已如点墨,耳畔唯余风声,脑中回荡不去的,是方才首次听到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琴曲。
身虽冷,可心底却有一块地方,燃烧得如他的红衣。
年关将至,商号异常繁忙,李怡起早贪黑晕头转向,等到终于闲下来时,已是除夕。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家人行人换上新衣,见面无论熟不熟悉,都会说上几句问候,道上几声吉利。
热闹气氛压得人胸中憋闷,李怡回房灌了壶茶,躺在床上寻清静。
隔开鼎沸人声,烦躁渐渐散去,心底的空虚却露出萌芽,逐渐占了上风。他双手抱在脑后细细思量:从前过年他都乐乐呵呵,为何今日竟莫名无力?
难道是因这是及冠后的第一年,不自主地就严肃了?还是因为今年开始正式经营商号,不得不变得成熟?又或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变谨慎了?再或者是因为……即将为人父,不可再有小孩子习气?
突然间,杜松风挺着肚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李怡使劲儿敲头,坐起来再饮几杯茶:大过年的,胡思乱想些什么。
门外侍婢喊他,他应了一声,整理衣冠面容,往前厅去。
李家的年夜饭有浩浩荡荡十几桌席面,恒庆元留守的管事伙计们都在,众人欢聚着推杯换盏。
李怡举酒犒劳众人,一圈走下来,已有三分晕乎一分醉意。饮了杯醒酒茶,又吃了几口菜,听着外面轰隆隆爆竹声起,不禁有些心痒。
瞅着旁人不注意摸出大门,天空中一朵焰火炸开,染了一片红光大胜,又化作星星点点散在眼前。
李怡心动,向着焰火的方向行去。
除夕开了宵禁,街道上灯火交织,熙熙攘攘。卖小食的摊点飘来阵阵浓香,卖小物的铺子闪过片片绚烂,孩童们竞相追逐,大人们欢声笑语。
走上桥头,李怡挤在糖葫芦小摊和纸鸢小摊之间,望着桥下流水中荡漾的斑斓色彩。
一个人影出现在水波边缘,月白色的衣袍在波澜中晃动,熟悉的脸时而扭曲,时而在水波静止时映出他本来的面目。
素淡恬然,如梨似桂。
白嫩的脸上嵌着一双如星闪亮的眼眸,正饱含期待地四处张望,热切欢喜中依旧蕴着谨慎收敛。
哎,连过年都不肆意放纵一回么?
李怡将目光从河水中抬起,去寻找那倒影的主人——河边街道上,人海中的杜松风裹着月白狐裘,束一玉色小冠,步速轻缓,双臂抱在身前狐裘下,似乎在遮挡保护着什么。
说来能这样远远地静静地、置身事外地看着杜松风的机会不多,看啊看啊,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念道:土木公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是不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实在还是挺好的。
天空一声巨响,众人抬头,巨大的焰火变换着各样色彩升上天,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越炸越开,众人欢呼连连。
“过——年——啦!”
人堆里不知是谁一声高喊,接着喊声此起彼伏,又有抚掌声响,一片接连一片。杜松风凑在人群里,亦拍着手昂着头,对着焰火露出傻傻的淡笑。
李怡仍是望着他,那如梨似桂的雪白身影,终于被染上了温暖绚丽的颜色。
焰火最盛大耀目处,自是皇宫。
天子君后、各宫君秀、皇子公主欢聚一堂,御水清波映照着大好江山,玉盘珍馐衬托出富足安乐。夏昭坐在右侧首席,周围簇拥着皇亲贵族、环绕着宫人侍婢。如同中秋饮宴那晚,言行举止都不愧“太子”二字。
只是偶尔望向身后,却不见曾经的身影。
千里之外,祭扫完毕的韩梦柳回到客栈,打开二楼卧室的窗,执一杯酒,敬这布满星斗的夜色。
鞭炮声震耳欲聋,建平二十五年,终于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大过年的,精儿子还有傻儿子可以看,小太子和阿梦只能暂时天各一方=)下章开始进入傻儿子生包子篇章,相比阿梦的难产,傻儿子一定会生得独具特色( ̄▽ ̄)
第30章 被你的蠢气到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韩梦柳回到京城,践行与李怡、杜松风的约定。
头几日李怡一收到书信便派人定了春风楼的席位,不料韩梦柳一听是春风楼,婉言道可否换换, 李怡便知其中必有不可说的缘由, 便在自家凌霄楼开了个雅间。
韩梦柳先称抱歉,又道只要不是春风楼, 无论哪里都好。然后又朝李怡一笑, 补了一句:只要杜公子不介意。
说到此,李怡挺无奈。
刚订好春风楼时他便给杜松风下了一张排排场场的请帖。杜松风并未回帖, 只让送帖的小厮带回一句话来说知道了。等改了地方, 他又赶紧派人通知。这回可好,小厮干脆就没看见杜松风, 只听杜府人说公子不见客,私事转达即可。
当时李怡就有点生气:这意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赴会还是不赴会?一直以来他自问行事未有不妥,土木公凭什么就时不时端一下?
好像他多想见土木公一样。
凌霄楼雅间中, 李怡讲完这一段,愤愤不平地埋怨:“韩兄你看,土木公这样短我的面子,我能不气么,早知今日就不叫他。有他在,话说不了几句势必冷场。旁人都是见一次比一次情谊深,他是见一回比一回误会大。”
“这怨气冲天的。”韩梦柳平和笑着,“我怎不觉得?”
“那是因为你与他还不熟, 他在你面前不敢造次。”
“是了是了,李兄面前,杜公子才是与平时不同的、独一无二的杜公子。”
李怡急了,“韩兄,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他……”
韩梦柳抬起一指打断李怡,难得严肃起来,“我敬李兄胸怀洒脱,又有正直气概。初闻李兄与杜公子的风流事时,我想至多一月就该捣腾出个结果,可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乱着。并且不仅面上乱着,心里也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