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廷抬头平静道:“犯官将作监少监谭廷,因私怨记恨太子殿下,利用公务之便偷学监丞杜松风家传手艺,以商号瑞福临独特的手法私制龙袍,买通太子府上歌姬,将龙袍藏于杜松风送去的衣物中,再趁圣上君后赏花时故意出首,以构陷太子及杜松风一家。犯官深知自己罪不可赦,只求一死。”深深叩首。
跪在旁边的杜松风心中战栗,想要扭头看看谭廷的脸色,却发觉自己不敢动了。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他亲口说了,自己仍是不愿相信?
那个对他很好的谭大哥,真的会……这样做吗?
“谭廷,你与太子殿下究竟有何私怨?陷害监丞杜松风,又是为何?”
谭廷道:“犯官身为将作监少监,时常因公务往来太子府,曾贿赂太子以求升官,却被太子严词拒绝,并警告犯官,若有再犯定不轻饶。除此之外,太子殿下于公务上要求颇高,犯官心生不满,继而转为怨恨。至于杜松风……”
杜松风觉得谭廷似乎看了他一眼,而且很轻地叹了口气,只有跪在他身旁的自己才能听见。
“杜松风初来乍到,无权无势,最好拿捏,又有家传手艺,方便打掩护。因此犯官故意亲近取其信任,哄骗他将家传手艺以公务之机说出。犯官于制衣上有些天赋及经验,因此学得很快。如若需要,犯官可当堂制衣,以作比对。”
杜松风耳中轰鸣,心紧紧揪着,一阵空,一阵凉。
此时,搜少监府的衙役们回来禀告,在谭廷卧房床褥下发现了与龙袍相似的布料及绣线,即刻查验后确定,证物与龙袍所用材料及手法一致。
大理寺卿一瞥建平帝神色,厉声问道:“谭廷,本官问你,此事可是有人指使?”
谭廷朗声道:“无人指使犯官,所有事情皆是犯官一人所为。”
“那你既愿意认罪,为何又乔装出逃?”
谭廷道:“犯官听闻已有工匠认出龙袍并非真正的瑞福临手法,心中慌乱,这才出逃。后来遇上韩大人,经他一番劝说,终于悔悟,所以回来认罪。”
“那么先前追杀你的人是谁?”
谭廷顿了顿,道:“犯官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尚未近身,就被韩大人击退后自尽了。韩大人说那些是职业杀手,身上并无线索。犯官不知是不是在别处得罪了人,惹来杀身之祸。”
大理寺卿沉吟不语,再瞥建平帝及景澜的神色。
突然景澜起身,向建平帝见礼道:“皇上,微臣斗胆打断。方才微臣已派人前去谭少监被捕之地收尸,微臣以为,职业杀手亦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有线索。”
建平帝眯眼道:“爱卿所言有理。”
大理寺卿听出话锋,立刻拍案,“谭廷,构陷太子其罪当诛,三族之人亦不可免。本官知道你还有个女儿,难道你要她小小年纪亦被连累?快快说出指使之人,戴罪立功!”
“无人指使,让我如何说?”谭廷苦笑,“皇上、丞相大人、寺卿大人,犯官罪不可赦,甘愿伏诛,然幼女无知且无辜,还请放她一条生路,若……”眼中泛出泪光,“若她终究不免被株连,犯官便到y-in曹地府中,再与她道歉吧……”
杜松风一惊,终于忍不住扭头望过去,谭廷也正望着他,依旧像他初到将作监的那天一样,眼神温润,柔和地微笑着,只是这一次,那笑中带着泪。
是诀别的泪。
“杜贤弟,你到将作监后,我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利用,绝无半点真心。”唇边笑容放大,“你心x_ing淳朴、善良真诚,日后莫要再被人骗了……”谭廷猛然低头咬开衣领,一块金灿灿的东西露了出来,他迅速一吞,闭上双眼。
“他要做什么?!”
大理寺卿一喝,衙役迅速上前掰开谭廷的嘴,然而谭廷已然气绝。衙役再翻被咬开的衣领,只见其中残余了一金黄小块。
“大人,嫌犯已吞金自尽。”
杜松风双目呆滞,颓然跪坐一旁。那块金子他认得,那是他送给谭廷之女的华胜。
谭廷却用来自尽。
就这样……自尽了。
这是第一次,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这个人曾经对他很好,曾经确确实实地走进了他心里,也确确实实地差点害死他全家。
杜松风呆呆的,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行动。
眼睛和耳朵好像都不灵了,仿佛那一晚牢内白光大盛的样子。
周围闹哄哄的,谭廷的尸体被拖了下去,又一阵喧哗,许多人影一个接一个闪过,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一个人影来到他面前说:“杜公子,没事了,可以走了。”
他迟钝地抬起头,呆滞地望过去,是韩梦柳。
韩梦柳将他扶起来,对着他微笑。他却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他的心中无比茫然,所有的事都想不通。最近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然后,他发觉韩梦柳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可尚未仔细辨别是哪里不同,韩梦柳就突然倒下了。
“韩公子……”双手机械地伸出,却接了个空。
韩梦柳落在了另一个怀抱里,是太子殿下。
原来太子殿下还没有走。
太子殿下一下大声疾呼着“阿梦”,一下又慌乱地喊着“太医”,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我珍贵的、谁也无法替代的宝物。
第44章 鼓足勇气再告白
夏昭当仁不让地将韩梦柳带回了太子府。
韩梦柳被内力反噬, 又强行催动真气,且未及时医治,因此内伤严重,需按时用药并推宫过血。夏昭便又责无旁贷地担起了推宫过血的任务, 时刻不离韩梦柳病榻。
此次韩梦柳所为令他极为震动, 从前被其绝情的言行吓退的手脚竟又有了勇气,蠢蠢欲动起来。
从昏迷中清醒后, 韩梦柳并无惊讶。因为在大理寺倒下时, 身体虽沉重意识虽涣散,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冲过来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夏昭将人扶起坐好, 贴心地竖了个枕头在背后, 又学着韩梦柳曾经对他做的那样,将那披散的柔顺长发在耳后放好。
“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韩梦柳抬头, 只见夏昭眼中饱含期待与幸福。他正想着怎样能让小太子尽快从梦里醒悟,突然门响,是侍从送药来。
夏昭去门口接了托盘, 关好房门回到床边,笑吟吟对韩梦柳道:“我亲自照顾你。”伸手便去拿托盘上青花瓷的药碗。
“等等!”
夏昭的手指停在离药碗一根睫毛长短的距离,莫名其妙地望着韩梦柳。
韩梦柳无奈地用下巴一点药碗旁叠放的布,“用布垫着,小心烫。”
夏昭恍然大悟,露出“你关心我我很高兴”的表情,垫着布端起药碗献宝一般送上前,韩梦柳却没动。大眼瞪小眼片刻, 夏昭终于明白过来,一脸歉然地从托盘中取了勺子,舀了一勺药汁,十分不自然地吹了吹,再送上。
“我从没照顾过谁,做得不好,你别嫌弃。”夏昭略遗憾道。
按说此时应该表示无妨并夸赞几句以安小太子的心,但韩梦柳实在不想说话,便只懒懒地张开了嘴。夏昭再送一勺,他就再饮一勺,没过几下药碗见底,夏昭似乎觉得自己伺候人的功夫渐入佳境尚未表现够,有些郁郁地将碗放回去,垂头思索一阵,又抬起头,将先头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还难受吗?饿不饿?”
但这回神情不似方才轻松愉悦,而是略带迷茫与忧愁。
韩梦柳淡淡道:“无甚大碍,多谢太子殿下相救。余下的我自己调息即可,不劳……”
突然身体被猛地一撞,夏昭宛如受惊的小兽般扑上来,将韩梦柳抱紧。韩梦柳不动声色地将受了外伤的胳膊抽出来,低头望着自己胸口那颗黑黑的脑顶,无言以对。
明明没喝酒,怎么又这样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受伤,我……”夏昭颤抖着,“阿梦,我想保护你。”最后这话语气又委屈又笃定,说完还不忘在韩梦柳胸口蹭蹭。
韩梦柳叹息,“太子殿下误会了,此次是因杜松风无辜遭劫,我身为朋友,自然两肋c-h-a刀。受内伤也是因为武功不常使,生疏了。太子殿下无需自责,也切莫多想。”
夏昭果然不动了,过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瞪着双眼垂死挣扎道:“我不信。如果只为杜松风,只需证明龙袍并非瑞福临所制即可,你为何又要拼命去找谭廷及幕后指使之人?你分明是……”
“为救人,证据自然越多越好。”
“不!这并非你的真心话!程熙对我说了,你亲口说自己乃太子郡主生父,而且我也知道,之前你多次埋伏于二皇子府周围,你去那里干什么?只为杜松风,需要如此吗?”
“太子殿下反驳起旁人总是头头是道。”韩梦柳无奈地笑,“当日立誓是为求景右相助我等一臂之力,暗查二皇子亦是为我自己的安危考虑。可这么说你仍是不信,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梦……”夏昭语气哀婉,面色凄然。
韩梦柳不愿承受如此仰望着自己的目光,别开头,视线巡过夏昭寝殿里各处摆设,如今不急不忧,前事种种一点点泛上来,他盯着角落里的衣柜道:“那件龙袍进了你府中,你先前当真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