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在自己的那庄子里,牡丹那群女子巴不得天天把自己藏着掖着不给人看见才好,一听自己要去前院就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生怕他在外头吃亏,仿佛多被别人看一眼就是被占了大便宜一样。
苏浅听了一段曲子,想了想,开口说:“既然君与其婚约已定,冒昧而问,君可知其仙乡何处?父母何人?姓谁名谁?君又是何方人士?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苏浅顿了顿,轻声说:“山野之地,竟有如此殊色。若上无父母,下午亲人宗族,想然非仙即妖,君以为何如?”
书生还在想如何取消苏浅居然以人为妖,苏浅接着说:“吾乃长安客,路经瞿塘峡,兴之所至,夜游至此,君又为何至此?”
“小生周况,字子游,扬州人士,父母俱在……”那书生膛目结舌,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死活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窟里头,也想不起这未婚妻的姓氏父母,霎时之间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琵琶声骤停,那琵琶美人不高兴的说:“君何致咄咄逼人?”
那琵琶美人手指在琵琶上重重的滑过一道,发出了刺耳的金戈之声,四周的舞姬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琵琶美人厉声道:“妾身与周生两情相悦,周生亲奏凤求凰予妾!妾好意予君避一夜风雨,君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扰我夫妻安宁!”
“凤求凰?”苏浅皱眉,凤求凰是文君相如示爱之曲,古往今来,一曲凤求凰默认已是男女之间表明心意的曲子了,此曲一响,定有痴男怨女,若是两情相悦,此曲一响,便是禀明了天地,又无父母亲族做主,就相当于做了正头夫妻。这周生若是真给这个不知道是人是妖的女子奏了凤求凰,依他两的情况来看就是过了天地的夫妻,哪容得他插嘴。他正色道:“是某唐突了。”
刹那间,歌舞又起。周生仿佛没事人一样的看着苏浅,似乎苏浅从未问过他那些问题,书生无奈道:“君神游之处景色可甚美?”
苏浅伸手揉了揉眉头,侧脸看去,琵琶美人似乎从未停断,也不曾与他多说过什么,舞姬舒展水袖,水红色的丝帛从他面前拂过,带来了一阵异香。
忽而垂帘一片玉珠相击,叮咚作响,挟着月色又进来一人。
却是个道士。
一个头戴七星冠,身穿太极袍,背后一把桃木剑的道士。道士手持着一盏灯笼,神色平淡的走了进来。
苏浅突然忍俊不禁一笑,兰若寺(野地古宅),小倩(鲤鱼勉强算),姥姥(琵琶美人),宁采臣(书生),燕赤霞(道士)都齐了,就不知道他在这里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黑山老妖?
天地良心,他可没看中那池子里的鲤鱼精。
完全忘记刚刚还对人家百般赞叹千般欣赏还想着最好弄一条回去养的苏浅大大一点都不心虚的想着。
歌舞未休,道士自顾自落座,面无表情的扫视四周。仿若实质的目光从苏浅、周生、琵琶美人、舞池众女的脸上一一扫过,刺得人浑身不自在,苏浅甚至还看见了一个舞姬因为被看了一眼舞步就差一点乱了,当真是老鼠见了猫,心也慌慌,步也慌慌。
一曲又罢。琵琶美人方长舒一口气,却听道士面无表情的道:“今日天色已晚,酒过三巡,夜深露重,歇了吧。”
说罢,自面前的曲水流觞中取出一只酒杯,内里莹碧酒水被道士随手泼在地上,连泼了三杯。
苏浅面色一凝,那碧绿酒水落地竟然冒起了浊烟,再看地上,上面铺就的地毯上已经破了三个大洞。
紧接着便是一股寒意自后辈顺着脊梁骨一路蹿了上来,苏浅眼前泛起了浓重的白雾,他有些踉跄的站起身来,却看见从白雾中伸过一只手来。
那道士手提一盏灯笼,却在白雾中显得那么亮眼。道士一手抓住苏浅的手腕,淡淡道:“随我来。”
苏浅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到处都是雾。
“到了。”道士停下了脚步,将灯笼递给苏浅。
然后他个苏浅讲了一个故事。
十来年前,有一户富户,有一个女儿叫作苓娘。苓娘年十三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自幼定亲给同村的秀才之子,两人两情相悦,倒是一桩好姻缘。
可惜天不从人意,最俗气的套路。两人婚后不久,恩爱非常,秀才之子一路连中二元,朝中有高官以女予之,欲结□□之好,秀才之子并非无情之人,却又是一个多情之人,不舍苓娘,却又与那官家女互许衷肠。不知怎地便说服了高官,又再娶高官之女为平妻,两妻共处,好不风流快活。
苓娘美貌,官家女高华,一是青梅竹马结发之妻,一是红颜知己高官之女,逐渐的,天平就有了倾斜。终有一天,苓娘等到了以妻为妾的那日。苓娘出身富户,却怎得比得过高官之女,苓娘之儿女皆离奇夭折,苓娘也逐渐见恶于夫君,而后苓娘被逐至老家瞿塘峡孤山集,郁郁而终。
后来,苓娘就一直待在这里。
一直到了现在。
“故事讲完了。”道士从苏浅手中接过灯笼,轻轻推了一把苏浅。“你也该醒了。”
苏浅一颤,眼前一暗,江风吹拂而过,带起了他衣袍。
天是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雨。
苏浅睁开眼睛,看着天空,第一个想的便是这个。
他发现自己是靠着崖壁而坐,仔细一看,他却是坐在一座悬棺之上,棺木陈旧,怕是已经百年风雨。他眯了眯眼睛,站起身来。随着苏浅的动作,棺椁有一处碎裂,有一物在黑暗中从中滑落出来。苏浅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那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一把琵琶。
一把上好的琵琶,通体墨绿,绘以金纹。
琵琶的背面刻着一行字:指间纳金风,袖手收急雨。
道士说,苓娘琵琶乃是一绝,她娘家有一个侄子尽得她的真传。
后来,苏浅几番周折,将琵琶转交给了苓娘的侄子,她的侄子因世事变没入梨园,后在杨贵妃所设梨园乐舞之宴上,一手绝技引贵妃惊为天人,将颈中羊脂玉髓佩接下,亲手系于琵琶之上,赞其‘指间纳金风,袖手收急雨’。
再后来,这把琵琶就被称作为‘金风急雨’。
第八十一回
雾色蒙蒙。
随着好不容易爬出来的一缕一缕的阳光,长江上起了厚厚一层的雾气,渐渐地阳光也看不见了,满目都是朦胧的雾气。
苏浅轻轻一跃,拔地而起,在这朦胧之境内福至心灵一般的落在横江锁上,横江锁被他一压,只是轻轻一沉一回,便再无动静。
照理说,此处两面皆是悬崖,不应无风才对。
有了风,雾就会散。
仿佛风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一阵疾风吹来,横江锁被吹得叮当作响,清脆的铁链撞击的声音夹杂着衣衫猎猎的声音在长峡中回荡。风将雾吹散了许多,阳光却再也找不到了,天空是烟灰色,风将厚重的乌云带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
雨势渐渐变大,风也酷厉了起来,卷着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苏浅脸上、身上,砸得他浑身都疼。
江面上最后的白雾也被这阵雨砸得半点都没有了,只有雨滴落入江面的无数圈的涟漪和激烈跳动着不甘落入江水中的一层水雾。
苏浅举目远眺,远处一艘大船正缓缓而来,心下一动。他与大船的距离,已然超过他的极限,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很想试上一试。
——既然想,那就试试!
苏浅突然一笑,他也不惧风势雨势,自横江锁上一跃而下!如鸿羽一般飘飘然在这风雨中沉浮起落,雨势越来越大,落在耳边江上都是劈啪作响,在这风雨之中,他胸中一股自在快意无形之间漫延而出,他身形如鸟翔碧空一般陡然在空中拔高,再拔高!
未束起的长发被江风卷得到处飞扬,衣物尽数打湿,有的贴在身上,有的不甘不愿的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也浑不在意,思绪似乎在一瞬间被清空,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满目的雨与漫天的灰色占满了他的大脑。他抬着头,望着天空,上冲的势头却没有丝毫减损,哪怕雨珠将他的眼睛打得发痛、发涩。
三息,他还能坚持三息。
横江锁似乎在一瞬间就变得远了许多,像一条线一样在雨幕里若隐若现,狂风吹得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势,每拔高一寸,都像是把自己从粘稠的液体中拔出。三息转瞬即至,苏浅的势败落殆尽,人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随风势而飘落,他胸中虽有一口长息未尽,却也无能为力。
那艘大船距离他似乎还有五百尺的距离。
然而他已无力再逆风而行。
看起来他似乎免不了落汤鸡的下场了。
苏浅忍不住笑。
忽如而来的,狂风突然一止,再动之时,风向已然逆行!
苏浅眼睛一亮,长衣翻飞如风中蝴蝶,乘风势硬生生将他自己再往前飘了五百尺!
如同神迹一般!
那艘大船上自然配有护卫武师,苏浅也未曾可以屏气敛息,早已有人察觉到苏浅的身影,此时拥着此船主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苏浅自极远之处一跃而下,几息之间几个起落便如同仙人一般轻飘飘的落于船上,超乎众人脑中轻功极限之远已。
苏浅落地之后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洗不去的意气风流,还有一些发泄过后的倦懒之态。天地之间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却仿佛亮堂了许多,清凌凌的立在此处,如松生空谷,月射寒江一般。
沾了水的长发如整齐的鸦羽一般黏在苏浅脸上、身上,衣服也是被淋得一片一片的黏黏糊糊的,刚刚不怎么觉得,现在却觉得有些难受了。
苏浅站在原地不曾上前,任由雨水冲刷,他嗓子有些沙哑,惫懒随意的道:“雾雨难挨,特来寻一二砖瓦遮顶,不知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