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五）完
慕钦穿越了难走的路，走过杂草丛生的地道，沿著水声，走回了不久前，伊尔才带他前来的石洞。
他看了和先前没有多大差别的石洞，想起了那时候，伊尔开朗的笑容，和他使用了术法幻化的小动物们，当时围绕著他，他人生中少有的，感觉到了心中满溢著温暖。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王总说著母亲是他第一眼看见，就决定要娶的对象，当时他根本不明白究竟是为什麽，怎麽可能有一个人只看了几次面，就能和对方携手共度一生……而他现在懂了。
他没有去算究竟多久了，他的人生，自从遇见了恶魔之後，便成了绵长的一条直线，他甚至想不起来，父王死去的那天，自己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看著恶魔让他复活成没有灵智的半死人，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後来，多久了，他不记得，他後悔了。
他後悔了成为恶魔的义子，用了能力将父亲复活，甚至接受了恶魔赠予自己的永生，无聊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下去，他的人生是一条平直线，从未有过波动。
国境中的人，都各自生活著，因为惧怕恶魔，不敢搬离，却也不敢靠近王宫，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外界，在街上假扮贫民四处逛著，也都感觉不到什麽特别。
很无聊啊，这人生。
他深信，回忆是条河，河流经了千百年，终有荒涸的一天，於是他等著，等著，每天等著，最後有一天终於，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父亲的轮廓，母亲的容颜。想不起来自己活了多久，怎麽认识恶魔，又为何接受他赠予的永生──可是，乾枯的河流，终有一天再次遭逢大雨。
那一天，国境来了一个旅人，一开始遇到他时，他并不怎麽觉得特别，毕竟这麽长的时光过去，他也遇过不少旅人，这一次和之前一样，都不过是个过客，很快就会离开了。
然而那个人却不一样，他却坐在自己身旁，不厌其烦的说著话，或者逼他说话。
他一开始只是想说，反正无聊，就让他这样在自己身边，反正总有一天他会离开的，结果没有想到，伊尔却要他和他一起走，回去他的家乡，进入他的生活。
进入他的生活。
有太多太多，不知道是他记忆的谬误还是什麽，他忘了，他记不起来了。
但是恶魔说的没有错，他是自愿吃下那药，让灵魂离开身体，去寻找一个可能……他想，既然没有办法以王子的身分得到『爱』这个情绪，那换个身分吧。
於是他将花制成了药，也就是他常常吃的那种糖果，每隔一阵子便要服用，以免灵魂无法再次以他人的轮廓出现。
而他刚刚，却没有吃下那药。
抚摸自己的脸，在石洞中的水池面前，看见了自己的真实样貌，他不免觉得有些可笑，这麽久了，他竟然对这张自己的脸，丝毫不陌生。
微风吹起，在地洞掀起了些微冷音，他想起了当时伊尔问自己是否要和他一起离开时，明明害羞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傻傻的看著他，恳求他的答应。
他想起了那个人说，要拯救自己，无论如何，就算付出自己的灵魂、一百年的寿命。
「伊尔啊，伊尔，你知不知道，时间对於我，是丝毫没有意义的。」慕钦在石洞中转著圈，脸上浅浅的微笑，却伴著不止的泪痕，「你知不知道，生命对於我，是丝毫没有意义的。」
「你知不知道，我害了我的家人，我的父王，承受著千年不止的轮回……」
「我的儿啊，原来，真的是你。」一个黑影随著方才吹起的风降临，俊美无双的男人，露出了自己尖锐的牙齿，脸上满是微笑，「我就想说，怎麽会有人，这麽聪明呢……」
慕钦笑了笑，转过身看向恶魔，他对恶魔并没有丝毫厌恶还是害怕，过去的他，心中的黑暗太多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麽我一直都没有阻止你的引诱，对於那些前来救治王子的灵魂？」
「啊……时间太久，差点忘了。」恶魔舔了舔嘴唇，「那些灵魂，真是难吃死了。」
「我啊，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慕钦笑了，脸上露出一点鄙夷，「钱财，权势，爱情，他们不是被你杀死的，而是被这些东西杀死的。」
「我的儿啊，你怎麽，这麽像我呢……」
「我啊，这麽多年，早就忘了什麽是情感了，也忘了，究竟自己怎麽会想要吃下那毒药。」慕钦看向恶魔鲜红的双眼，那里头有一座深深的谷，谁也看不透，「我才不不在乎，那些人，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我儿啊，你真的，太像我了。」恶魔露出了一个赞叹的微笑，话锋一转，「你说谎。」
慕钦有些傻住，看著恶魔，「你……」
「你说谎。」恶魔伸出了纤细的手指，在慕钦面前摇著，「第一，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些人，你不会常常让他们戴著面具前来，更不会千方百计的阻止他人靠近你的寝室。第二，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什麽是情感，方才就不会哭，也不会难受。第三，你如果真的忘记了为什麽你要吃下那毒药，你不会在我面前，用这麽冷漠的眼神，看著我──我的儿啊，你真的，太像我了。」
「这麽久了，我还以为我真能骗过你……」慕钦露出了个自嘲的微笑，「我竟然真的以为，能骗过你。」
「不用气馁，我的儿子。」恶魔忽然站到了慕钦身旁，手指轻抚他的脸庞，「我说谎的时间，可是从大地初生，就开始了。」
「呵……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慕钦笑了出来，脸上的泪痕还在，却没有继续流著眼泪，「你还记得，当初我成为你义子时，除了永生之外，你还给了我些什麽吗？」
「记得，恶魔达成的交易，从来不会违约。」恶魔露出了专业的表情，伸手一晃，慕钦面前出现了一张白纸，上头金光微闪，浮现了些字。「我，给予你，永生……以及，一个，随时都可以兑现的，愿望。」
「你知道为什麽，我这麽久都没有用那愿望吗？」慕钦看著那白纸燃烧，在他面前消失，「我要赎罪，对於我不小心被我心中的黑暗吞噬，导致了这麽多人的悲伤，赎罪。」
「孩子，你不用难过的，那只不过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愿望。」恶魔清冷的声音，鼓动似的说著，「那麽你说吧，你说吧，说出那一个愿望，说出那一个，我想要听的愿望。」
「我发现，真正的赎罪，根本不是我想像的这样……我找到了我当初服下那药离开，真正想要证明的事情，也发现了究竟应该如何去对被我伤害的人赎罪。」
慕钦迟疑了几秒钟之後，淡淡的开口，坚毅的看著恶魔，露出了一个坦然的微笑……「我想过很多愿望，然而这麽长久的时间之下，我却慢慢发现，那就如同徒花一样，花开了却无法结果。所以那不如，就把你给我的恩赐，留给他吧。」
「你啊，请替我守护个人，确认他是否因我的离去而悲伤，如果是……请你替我拔去，请你替我拔去、拔去……」
「拔去我不小心落在他心上，那颗注定无果的花……」
× × ×
慕钦一拐一拐的走出洞穴，穿过难走的路，回到了伊尔的家中，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静静的看著刚刚被自己喂了安眠药的伊尔，淡淡的笑了。
如果可以，希望能再一次回到那个石洞，再一次看他施展的那些术法，可爱的动物们。
他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伊尔时，自己是用什麽态度对他的，也想起了自己边吃著无害的糖果，边假装自己忘记了他是谁这件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服下那毒药时，心中些微的解脱，大概是因为终於能闭上双眼，不去看那父亲被自己害了的样子，也不用去想起被恶魔吞噬的，某些人的灵魂。
「你知不知道我罪孽深重？深重到就算花了千百年也冲淡不了。」慕钦轻轻的摸著伊尔的脸庞，有些温暖的体温，就如同当时他紧握住自己的手，「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我和你说了谎，恶魔并没有我说的那麽邪恶，他是一个，真正想要对我好的人。」
「你知不知道时光飞逝？即使我不要求，记忆的流总有一天也能冲淡掉我在你心中的记忆。」慕钦闭上双眼，眼皮有些颤抖，「你知道不知道日月如梭？你的性命短暂顶多几百年，但却绝对比起永生还要甜美。」
「你知道不知道大道其实无情？可是既然是你，我想，那些自然精灵，也会为你倾心吧。」慕钦轻闭著双眼，不敢用力，「你知道不知道我好想告诉你，我真正的身分。」
「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你想要救，也已经拯救了的王子？」
──啊，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成为大地的精灵，守护你，看著你。
──如果可以，眷顾他，他所眷慕的的精灵们啊，请替我，守护著他，好吗？
忽然，微光从窗外透进，刺痛了他畏光的双眼，他想起了伊尔那个承诺，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真正，真正答应过他些什麽。
──精灵啊，请你替我，歌颂这人的勇敢，让他一直，保持这种，让人心疼的勇敢。
想起了第一次自己心脏紊乱的跳动，只因为伊尔的承诺，当时自己努力压抑著胸口翻腾的酸涩鼓动，如今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点一滴的回来了。
他终於真正相信，记忆是一条河流，流经了万山千谷，终有一天能抵达，最温柔的大海。
被阳光照射了的，他的身影，逐渐淡薄，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再次服下毒药的关系，灵魂就要回到了那，百孔千疮，真正的身体了。
而之後他会怎麽样，他不知道了，也不重要了。
会不会继续活著，会不会有机会再次见到他，都不重要了。
──如果可以，请你替我，完整的，拔除我在那人心中，不小心落下，注定无果的花，让他再也想不起这儿，和所有我存在过，这个国境存在过的事实。
他的鼻子呼吸不到空气，进入鼻腔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凉的黑暗。他看著自己的身躯逐渐消失成片片蝴蝶，飞往了山顶，淡淡的，笑了。
──如果百年後，那个人依旧如今日傻气，到时候请你帮我问他，愿不愿意，为了拯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付出百年性命，如果愿意……
那麽请你骂他，请你骂他，骂他这百年来丝毫没有长进，是一个没有智商的生物──
帮我谢谢他。
× × ×
有一个戴著斗篷的男人，脸上总是挂著温暖的笑容，他从最南端的国都开始旅行，每经过一个地方，他就会住下，帮助那儿的人治病，并且教一些人如何制作伤药，但他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天。
如果，你问他这麽急著离开的目的地何在，他会和你说……
百年前，他和一个人订下了约定，他现在要前往那个人居住的地方，将他，带回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