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落地窗敞开着,不时从外头卷进一丝柔风,渥太华的秋天就是这么凉爽怡人。韩仲珂靠在安乐椅中听着昆曲,手指扣在扶手上,悠然打着拍子。唱机、唱片都是用了几十年的东西,曲子里带了沙沙的杂音,韩仲珂喜欢这声响,那是岁月的辘辘车轮。
唱机里放的是《牡丹亭》,旦角在那边浅吟低唱、伤春悲景,蓦地插入一个清亮的男声--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一天台。”
薄薄的笑意爬上韩仲珂的嘴角,这是柳梦梅的念白。五十年前,韩仲珂也登过台,唱的就是这折《游园惊梦》,扮的便是柳梦梅。
**悱恻的水磨腔里,韩仲珂阖上眼帘,他仿佛又一次置身于那喧闹的戏园子,台下黑压压一层人头,台上的自己手拈柳枝,眼风直向对面的花旦扫去,那年他二十岁,头一次玩票。灯光下旦角头上的花钿反射出刺目的华彩,台下人声嗡嗡,韩仲珂心里阵阵发慌,他偷眼朝舞台的侧边望去,帘幕后一个青年正含笑望着他,目光温柔,满怀鼓励,韩仲珂那颗飘飘忽忽的心瞬时有了底,水袖一甩跟着昆笛唱了起来。
唱罢一折戏,韩仲珂回到后台卸妆,戏班老板陈三奉上香茶,笑得谄媚:“韩少爷唱得可真是太好了,票友能唱成这样,我陈三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您要来梨园,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韩仲珂接过茶盅微微一笑,他是个富户子弟,家中累世经商,偏生他最好昆曲,厌烦买卖算计,反正家业有哥哥撑着,他便乐得听戏学谱,过着神仙日子,半年前他跟这戏班中的当红小生罗云生一见如故,半真半假地认了师傅,常来戏班子学戏,大把大把的银洋流水样的花出去,眼皮都不眨一下,这样的主顾陈三自然要紧紧巴结,陈三说的话十成中只怕连三成都不能相信。
忽听得门帘掀动的声响,陈三一抬头,未语先笑:“罗老板来了。”
只见门口立着适才那个青年,他身段高挑,眉目清俊,一身月白的褂子穿在他身上说不出赏心悦目,韩仲珂见到他,眼中也泛出了笑意,那人正是罗云生。
见两人这番光景,陈三会意地一笑,说了声:“韩少爷,罗老板,没事儿我先告退啦。”说着又对旁边的几个人猛递眼色,不一会儿,屋中便只剩下韩仲珂和罗云生二人。那陈三心细,临走还不忘把门带上。
罗云生走近前来,拿起桌上的湿手巾细细地帮韩仲珂擦去脸上的粉彩,韩仲珂朝镜台望去,镜中两个男子,一般的清秀洒落,仿佛两枝寒梅。
韩仲珂认识罗云生是在去年冬天,那天他去听戏,演的也是《牡丹亭》,头一次看见这么倜傥风流的柳梦梅,韩仲珂几乎傻了。罗云生前脚进了后台歇息,陈三引着韩仲珂后脚便跟了进来。数九寒天,镜前的罗云生褪去了戏服,光穿着白色的里衣,眼眉一抬,春色无边,四目相视,两人心尖都是透亮。饶是如此,这之后罗云生待韩仲珂却始终是不咸不淡,他来学戏他便指点,他跟他说话,他也应着,底下那层意思却总不捅破。韩仲珂挨得好生辛苦,一日罗云生指点他手势时,韩仲珂紧紧攥住他的手按到唇间。情欲纠葛如高手过招,谁先动,谁失一程,但对着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韩仲珂也顾不得许多了。
“想什么呢?”罗云生放下手巾,打量着卸去粉彩的韩仲珂。
韩仲珂扬眉一笑:“你说我唱得如何?”
“唱功终是差了一些,但扮相好,做派不错,玩玩票可以了。”
韩仲珂夺过手巾,笑着咬牙:“你就这么贬我,我想着要入梨园,跟你唱戏去呢。”
“不饿死你才怪。”
罗云生话音刚落,韩仲珂一把抱住他的腰,腻着嗓子说:“我跟师傅好好学,总有出头日吧。”罗云生听了只是笑,韩仲珂立起身来,眼光缠着他:“今天我在台上就想,若是那杜丽娘能换做了你真不知该多好,真想跟你唱一辈子的戏。”
“两个柳梦梅?这算哪一出?《凤求凤》吗?”罗云生眼含讥诮,眉目间透出萧索,似笑似叹,韩仲珂心头一凉。这戏台上纵使演尽荒唐也没有两个男人卿卿我我的余地,龙阳之好再风月无边也不过是关起门来的风月。
清风过处,一条纱巾被吹得蒙在了镜面上,韩仲珂向镜中望去,两人身影绰绰,水月镜花一般。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唱机里的小生念着白下场,韩仲珂睁开眼来,五十年前的卿卿我我顿作云烟,窗外是铺满枫叶的庭院,客厅里的大钟“当当”敲过四下,已是午后四点。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走了进来,看到韩仲珂歪在安乐椅上,眉头一蹙:“爸爸,说了多少次了,别在风口里睡,会着凉。”说着拿过条毛毯盖在他身上。
安哥拉羊毛的毯子格外绵软,触在下颚绒绒暖暖的,韩仲珂笑了笑,闭上双眼。女儿拿起桌上的唱片看了看:“又听这个。”
韩仲珂“嗯”了一声,忽地抬头:“阿薇,我想去看看他。”
阿薇扭过头来望着他,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 半晌叹了口气:“好吧。”
轮椅碾过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玫瑰色的夕阳洒落在墓园里,肃穆中透出几分温柔。阿薇推着轮椅来到一座墓前,墓碑上嵌着一副陶瓷画像,像中的罗云生星眸朗眉,流风逸彩宛若当年。
阿薇俯下身,帮韩仲珂掖了掖膝盖上的毛毯,边掖边说:“这里风大,待会儿早点回去吧。你身体也不好。”
韩仲珂从毯子间伸出枯瘦的手来,轻轻按在她手上:“阿薇,辛苦你了。”
听到这话,阿薇一下子扑在他腿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外落:“爸,何苦呢。妈妈在世的时候就告诉过我,当年是他先离开你成了家,你才娶的妈妈。明明是他负了你,你干嘛还这么念念不忘。”
韩仲珂握着阿薇的手微微一笑:“阿薇,你不明白。”
“爸,我替你不值。”阿薇反握住韩仲珂的手:“要不是为了回国取他的骨灰,你也不会摔这一跤,兴许就不会...不会生病。”她抹了把眼泪:“他也有儿女啊,他的身后事,凭什么要你管。”
韩仲珂轻轻摸着阿薇的头发:“不关他儿女的事,这是我的心愿,能把他接到身边,瘫了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