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的确没什么可画,他便画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自己,微笑着看向床帐外的谢缘,两个人手拉着手,姿态无限亲昵,自然而欣喜,是他们在一起时最稀松平常的每一天。这幅画他画得最细致,画上人眼似含情,一眼望过去便是前尘的影子。
三幅画毕,他把它们都压在要交给谢缘的答卷中,而后用一块玉笔架认认真真地压好。他走出门去时,谢缘的茶也煮好了,给他倒了一杯,招他过去饮茶。
“我写完了。”桑意道,“我认真写了,你过会儿去看罢。”
谢缘温柔地看着他:“好。”
而后两边对望,两厢无言。
还是谢缘最先打破了沉默。他将剔透的青玉茶杯轻轻放在一边的案板上,望着院外簌簌摇动的长Cao,轻声道:“那个时候你被送过来,就在这院子里。晚上什么也看不见,就你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水汪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欺负,也十分怕人的样子。”
桑意道:“爷记错了,当时不是在这个院子里,是在您的府邸中。那时候是深夜,天黑,又落雪,我也没能瞧明白您的模样。”
谢缘笑了笑,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两个人甫一凑近,又勾得谢缘有点想吻他,但他只是凝视着眼前人晶亮好看的眼睛,还是忍住了,只是好像揉他的头发上瘾似的,拍拍摸摸,最后舍不得地收了手,再帮他顺好头发。
桑意对他笑了笑,而后起身回了房,说是午睡。
谢缘则走近书房里,低头去翻动桑意交上来的答卷。前两题交了白卷,意味深长,意思似乎是叫他去想。然而谢缘一看即知,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这反而给他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是他救了他,但是他哪里来的本事去救他?
他的身边人,还是五年前他亲手抱过来的那个怯弱白净的孩子么?还是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也有被人掉包的可能x_ing?桑意能找出一个与他自己九成像的小倌,会不会另有一个与他十成十像的陌生人,朝夕扮演他谢家家主的枕边人呢?
他再往下看,见到第三题,是问桑意喜欢吃哪样的粽子的问题。桑意来他这里第二年时长高了一点,但还是白白小小的一团,听了谢缘的话每天辛苦地练身段、吊嗓子、背书,每天练到深夜。那时端午,谢缘每天晚上接他回家,看他饿得肚子都在咕咕叫,于是随手去街边买了一大堆粽子,剥给桑意吃。
“要吃甜的还是咸的?”
那时的小桑意摇摇头,一只手被他牵着,声音也还n_ai声n_ai气的:“我不喜欢吃粽子,我剥给您吃罢,我尝个尖儿,可以吗?”
谢缘摸摸他的头:“好啊。”
桑意便从他手里找出散发着粽叶清香的几个清水粽,统统咬下软绵绵的尖儿,而后把剩下的递给谢缘。谢缘倒是不嫌弃有人咬过,桑意剥了几个他便吃几个,清水的寡淡无味,咀嚼久了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此后两个人每逢端午,家中无人一起包粽子过节,就去街上买上五六个清水粽,桑意负责啃掉尖儿,谢缘吃剩下的。
再过几年,桑意长大了,做派也稳重起来。南楼中人一起过端午,也不再像以前只有他们两个人时那样冷清,但桑意照旧只吃粽子的尖儿。他一向不怎么浪费食物,唯独端午例外,好似还在等着什么人跟他一起分食一个清水粽一样,只是那之后的谢缘百般忙碌,再也无暇顾及这些小小的细节。
桑意给出了他的答案,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吃咸的,偏好清水粽子的那一个尖儿。谢缘便知道,人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没有变过。
只要确认了是他,那么前两题的答案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桑意的留白恰合他心意,他便将这张纸笺放下,强行抛开了自己心上的所有疑惑。
有什么好问的呢?是他就好了,他的来路和去路,他的秘密与疑点,谢缘都不关心,只要人在他这里。
他将视线往下移了移,正想着桑意其实交了大半张白卷,实在算不上他刚刚出来口中所说的认真二字,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往下还有三叠纸,一张一幅画。
第一幅画,他仅仅看了一眼,就被一种巨大而澎湃的震动所击中——牵引了他近十年的梦境被完整地再现在纸张上,寥寥几笔,将两个人的神态动作勾勒得清晰无比,令他哑口无言。
他从来没有清晰地见过梦中人的脸,此刻却经由另一个人的手,将之完完整整地揭露在青天之下。他与什么人并肩坐在石桌前,桌上错落摆着棋子,阳光正好,空气中光影流动,桑白皮与木槿叶的香气轻轻飘散,树荫带着林间的清香向他们二人笼罩下来,他一只手伸过去,握住那人的一缕头发。也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这就是答案。
他对谁也不曾说出口,那替他算命的术士能算出他心上人手臂上有三点朱砂痣,却也不可能窥见他睡梦中的心思,无法将他看见的幻影实实在在地描摹出来。
桑意是他的梦中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经年折磨在他心上的y-in霾忽而就消解了,因为它们被桑意从见不得光的黑暗中拎了出来,仔细描摹填补,最后化成一副和乐美景。谢缘颤抖着手指往下翻,见到第二章 ,是笔触更加简单的两个小人,中间横亘一只凶恶白虎,人画得潦Cao是真,老虎却气势汹汹,眼神凶恶,仿佛要从画里扑出来一样,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像是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一身猎装,提刀立在他身边起誓,宣布永远的效忠与臣服,而谢缘的心脏随着那副画面猛地一沉——极致的担忧与心悸破土而出,让他几乎哑口无言。他定了定神,翻到最后一张,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对最后一张的情景并没有多大的印象。
他是他的梦中人。
他们在另一个遥远的时间中相爱过,他动情在两人第一次放下戒备与偏见谈话的时候,在心上人出事之后的那一瞬间晓得,自己恐怕就此情根深种,再也回不了头,但是他遗忘了最后一张图景的意义——这幅画上,桑意睡在床头,微笑着向他递来一只手,好似在撒娇要他抱着穿衣起床,而他也纵容他,伸手与他十指相扣,和每个平常的晨间都一样。
他想起了一部分,但是忘记了应当很重要的事,那会是什么?桑意的第三幅画,究竟画了什么?
那样一副平常的晨间景象,他想告诉他什么?
谢缘立在桑意的房门前,徘徊良久,迟迟不敢进去。古人所谓近乡情怯,当他隐约记起时,他便不敢去见他的心上人了——第一世,他给他以冷遇和磋磨,这一世,他也曾给他毫无意义的希望。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谢缘在房门外轻声问,“我希望……你还是喜欢我的。”
里面的人呼吸均匀,已经睡熟了。
他在外面站了片刻,便回到自己幽暗漆黑的房中。
桑意很快发现,谢缘说是陪他三个月,谢缘的举止却意外地克制了起来,给桑意以完全自由、自在的选择空间,两人的接触也就限制在每天三餐时见的几面,又或是谢缘问桑意能不能帮忙泡一杯茶。谢缘忙自己的公事,桑意宅在家中十分快乐,两边都不急着主动,即便是夜晚同睡一个床榻,谢缘也只静静抱着他,没有其他逾矩的行为。
三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了三分之一,桑意在家里宅久了,也终于觉得无聊起来,准备给自己找点事做,
谢缘道:“愿意的话,回南楼罢。”
桑意想了想:“但是我想回去我的小茶馆。”
“也行。”谢缘道,“注意休息,别太劳累。那么,你还是去那边住吗?”
桑意瞧他。
谢缘又摸了摸他的头:“想住在那边就去住罢,我不勉强你。我这里的确离城里太远了。”
桑意便打包了东西,回到了自己的东街茶馆。如今茶馆和南楼正式并成一家,各自都发展得红红火火,桑青听说桑意搬回来了之后,非要挤过来跟他一起住,于是两个人便共用一个房间,两张榻,中间只隔一道帘子。白天桑意负责教教新人,给茶馆中添置一些物件,其实还是被众人嫌弃着:“去去去,一边玩去,别捣乱,你是二东家,给钱就成,可别过来添乱了您。”
桑意有点无奈,于是天天帮掌柜的带孩子。掌柜家的小女儿生得玲珑活泼,每天缠着他讲故事。有一天午间,小姑娘哭着跑来说自己被隔壁家的胖虎欺负了,桑意便抱着小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找人理论,蹲下来与那个叫胖虎的小子平齐,问他:“你干什么欺负我家丫头?”
胖虎道:“小丫头片子,我就是看不惯她这般娇气,天天过来跟我炫耀有人给她讲睡前故事。我娘也给我讲故事,说她怎么烙大饼的经历,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就爱欺负她,怎么着罢。”
桑意和蔼一笑:“哦?小朋友们这点年岁,还是以和为贵的好。这样,作为和解的礼数,我也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听听,你听听咱们小姑娘听的故事,再来评判她娇气不娇气。”
胖虎冲着茶楼里的免费点心过去听了,而后哭着跑回了家——桑意和蔼地微笑着,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了个离奇惊悚的鬼故事,把人吓得钻进了桌肚子里。
桑意拍拍手,自信地对小姑娘道:“以后他再欺负你,你就把他听故事听得吓尿了裤子的事给其他小伙伴说。”
旁边掌柜的幽幽道了声:“别听他瞎扯呼,这么大人了还拿鬼故事吓唬小孩子,啧。”
桑意却被这一出提醒了,他虽然不好唱戏,但是惹是生非的本领一点也不比别人少,起初他图好玩,给茶楼班子里的的人讲鬼故事,别人吓得两股筛糠,却又耐不住好奇非要听个结局,他的听众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最后干脆开了场子,就叫小桑鬼话,每天午夜一场,场场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