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多数人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坦承自己的自私,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外人。所以花无事有些讶异却也很高兴,有多少人去爱的目的单纯?他宁愿爱人直言自私。
而且王子微挺挑的,不是谁都可以的人。
那么是不是因为寂寞,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他也委实一个人了太久。
十九岁的时候他比较挑,比较开朗,也比较有耐心。可现在他不愿意再等下去,等到出现那个对的人,北京城里没有山神树精,没谁会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对的,是可以厮守终身的人。
倒不如学古人的盲婚哑嫁,两个半陌生的寂寞人绑在一起磕磕绊绊,一晃不也就是一生。就像杨依依经常自我嘲弄的,说小花花啊做得对,到了姐这个年纪你就知道,稍微顺眼点的是个活人我都想跟了,然后跟饶书剑勾肩搭背,说怎么样咱俩资产兼并下都能在王府井买套房了。
饶书剑一巴掌呼死她,说买厕所吧你。然后用羡慕的表情望着花无事,说白头到老啊白头到老,我就盼着你们两对都白头到老。杨依依问为啥啊你又不是homo?饶书剑幽幽低笑,说你说对了,我现在是个活人都想跟。
所以请不要大意地幸福生活吧,这样我对homo的信心增强岂不又多了三十亿人口可供选择?
谢扶雅正在煮面,站在流理台前凉凉道请扣除非洲印度阿拉伯地区人口,你不会想嫁过去的。饶书剑跟被挠了一爪子的猫似的吧嗒蹦起来,尖叫说你知道了你又知道了等老娘过三十五说不定撒哈拉蛮子也嫁了,说着嘤嘤假哭,痛斥自己碰上了一公司没人性的,不人道不仗义不支持国家政策,眼见着全北京这么多剩女还跟男人凑成堆。
谢扶雅也不理她,笑着对王子微说你别听她扯,我认识她十多年了她就会装。又说大家的红包都打进他俩工资卡,解远均放他们一月假,爱上哪玩上哪玩。
结果头两天他们哪也没去,光在床上鬼混。第三天早上花无事抽着气下床时说看吧年少时不放纵现在想放纵,晚了,硬件条件不允许。照说王子微还不像他经常锻炼,这时精神却反倒好些,还能正常走路下楼买早点,花无事喃喃道不愧是渣滓洞出来的,经过党国摔打果然就是耐操劳。
剩下二十八天花无事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床上,硬说要回家。王子微这丑媳妇才当几天,哪肯那么快见光死?怎么也不答应。花无事嬉笑怒骂十八般武艺用尽,百般劝说无果后终于怒了,说两座坟头你怕什么?王大翻译你不上陪过胡爷爷下陪过默克尔吗?现在着的是哪门子慌?
王子微听了大松一口气,二话不说电话订票,临了为难地问花无事“你哪儿人啊?”
花无事想抽死他,念及**是需要时间的,不情不愿地说:“大理,云南大理。”
解远均一人的红包就够他们好几趟来回机票了,王子微在外交部那清水衙门穷惯了,尽管也在商场摸爬滚打了两年还是心头惴惴,老想到什么受贿限额伍尔夫下台之类的,花无事白他一眼,说公司都没人放婚假产假他解远均这些年省了多少钱?咱爷儿俩得替那几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出这口怨气!
于是机票买了头等舱。
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王子微来过大理,陪外宾参观视察来着。
惭愧,他这人虽然生于山温水软的江南,但一向缺乏浪漫因子,关于大理也只记得洱海旁的别墅没有每平方米均价而是三十万一栋整着卖,以及德语对应词句。
花无事听到笑得险些岔气,说现在CPI涨得厉害,估计得五十万。
两个人也没干什么正经事,似乎越是年长越发现自己实在是个挺乏味的人,也就打扫打扫老宅卫生,上上床散散步划划船看看月亮,听花无事吹大理怎么怎么好,大风刮三日皮鞋不染尘。
然而竟真觉得好。
这两人做的都是顶级的翻译,什么风景名胜没去过?达沃斯的风土景致够美了吧,身边却少了这么个人。
他或许不是最好最强最优解,但愿留在我身旁又真正在我身旁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人。
这便是缘,是命,是爱情?随你怎么说。
也说起不少两个人小时候的事,王子微问花无事名字的来源,因为真的很特别很好听。花无事哈哈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说这是大理最常见的春联,“四季有花,一生无事”。
王子微也是个博闻强识的,他这么一提醒便反应出后面隐去的三个字,也不禁笑出声来。**之间总该有个昵称啊小名啊之类的吧,就算不常喊也得留个备用,他一直想不到花无事这三个字怎么拆,如今刚好,“小神仙”这名儿实在适合他。
“你是白族人?”他还想确定一下。
花无事笑吟吟地漫声唱开来,“云南姑娘廿六家,肌肤如雪貌似花,哥哥你勿要看那阿诗玛,猜妹花落第几家?”
他嗓子真好,捏女声也像,用汉语唱了一遍不算,还用白语又唱了一遍。王子微很配合地鼓掌称赞,共他窝在老宅床上一颗颗拈梅子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陈年往事。
“爸妈他们是怎么出事的?”
“发财了买新车,瞒着我去苍山二度蜜月,那时候盘山公路质量没跟上,车祸,当场死亡。”花无事耸耸肩,“我妈是罗昱文他爸的妹子,我自然就被送到他家去了。”
“忽然多了个孩子,负担也蛮重的吧。他们待你可好?”
“才没你想的那种后妈故事呢。舅妈是杭州人,杭外保送的外国语,英语专业硕士二外是德语,支教时认识了舅舅,哭哭啼啼要嫁过来,他爸气得差点心脏病发,将她赶出门二十年不往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罗昱文二表哥?”
“他还有个哥哥?”
“对,双生子,我被送过去的前一年生病走的,所以我过去舅舅舅妈可开心了,对我好得不得了。而且你看看我家这样子,也不像个穷鬼啊,爹娘走的时候我可是小富翁呢,保险金堆成山。”
花无事笑,说王子微你哪天穷狠了千万跟我说,别想着杀人劫财,我钱都买了保险,受益人还是二表哥。
王子微眼眶微湿,却作势掐他脖子挠他痒,说你皮紧了进了我王家门还不赶紧改过来。花无事咯咯笑,说你总算也会开玩笑,阿弥陀佛,铁树开花。
王子微心里却是微微酸着,他若真过得那么如意,为甚不邀他共回表哥家?
王子微的少年生活一如相识之初花无事所料的那样贫瘠,江苏虽然有钱,他却好死不死生在苏北,铁打的贫困生,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他当初就想着念有钱专业,一路拿奖学金上来,日子里只有念书念书念书,最开心的是考试,看着卷子就想在100分前头添¥后头添0。
花无事笑得打跌,说你该不会大学还考过满分吧?
王子微面无表情说bingo答对了,我高考理综满分英语满分数学满分,大一到大四专业课年年满分。
花无事想笑,却流下泪来。王子微替他擦了,喂了他颗梅子,凑在他耳边说我也心疼你寄人篱下。
两人亲了一会儿,花无事想着不说伤心的了,便开始天南地北天花乱坠地八,又说等赚满五千万就收手回乡隐居,王子微说你当江洋大盗啊,做最后一票远走高飞。
花无事吃吃浅笑,“你刚知道?想前明太子朱慈炯逃到云南的时候,就住我曾阿婆的隔壁呐,也没谁给他告密揭发了去,我们两个小男人窝在房里相亲相爱,还能被人家的口水吃了不成?”没等王子微辩驳,又补充说皇帝就是最大的强盗,天下人个个纳税个个被他抢。
王子微瞪他,生生将话题拧过,“什么前明太子,我还还珠格格呢。”他求学工作路是真正的又红又专,谈话向来忌讳政治。
花无事眼珠一转,睁圆了一双眼大惊失色,“天哪,你连这都知道,不愧是紫薇格格转世呐!”
两人闹了半天,又笑做一团。
本来啊,大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种种花、谈谈情。
白天在城里逛得欢,没睡午觉,王子微有些累,说着说着就趴着睡着了,大理四季如春,眼下虽是盛夏,却仍然是二十三四度,床上也没铺凉席。花无事轻轻将搁梅子的瓷盘放到地上,趴到王子微身边慢慢顺着他的发,不一会儿也睡着了。两人呼吸**,宁静匀长,不像大人,倒似孩子或是动物。
有哪两个孩子会花一整年揣测心意直到彼此相熟,还是相处一天就相爱相亲?
唉,大理啊大理。
四季有花,一生无事。
7、
在大理待了半个月,花无事算算还有十来天假期,便问王子微要不要去束河丽江转一圈。王子微愣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会想回我老家看看呢,花无事说什么呀那哪成?你没听过越穷越古板?听你说你家那样我就觉得自己得是个被烧死的狐狸精。王子微觉得有点受伤,正欲反驳之际,花无事补了一句,起码也得在长江里浸猪笼。
王子微方寸一抽,心想还真是。浸猪笼至今仍属于他家七里八乡的传统娱乐项目,观众老少皆宜,还富有教育意义。当然,是淹不死人的那种淹法,最多让你没法做人。
所以他们到底还是去了束河丽江。
在束河住得很开心,丽江的热闹也很好看。外界的繁华如何能扰了内心的快乐,恋爱中的人们总是格外宽容。
没有谁再提出去见王子微父母,花无事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当然他也经常会在睡前闹王子微几句,例如回到北京后他最常闹的男扮女装之计。
“我扮成个姑娘家骗你爸妈是你媳妇儿,可好?”
“便说我们家里风俗非得入赘不可。或者假装你调任国外,你们汉人怎么说的来着,先斩后奏?”
王子微笑骂,“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过年就三十啦,美死了还能成精?”
花无事不以为然,没半分羞恼之色,“有人是天生天养的木兰红妆,自也有人命里富贵男生女相,我说子微哥哥啊,你想这么气我是不成的哟。”
自从那次说了还珠格格的笑话以来,花无事便叫他哥哥叫上瘾。
花无事的心情其实很好猜,高兴的时候叫王大翻译,逗他的时候叫子微哥哥,认真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叫王子微。仿佛会不好意思似的,从不叫他名字。
就算是王子微这种清高书生,房事时偶尔还会失态地唤两声“无事”,花无事却极有分寸,从不亲昵太过。
像是生怕他有丁点难堪。
王子微咬牙,不知心下作何感想。
真的,有那么多时候,人脑子跟心的感觉那么不搭尬。他真盼有杆秤,量出对花无事心意有几分,然后便能去见父母快快结婚,在法律的铡刀下签字,最终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在身边拴住了一个人。从此孤独不再、寂寞不再,生病的时候有人递杯开水,吃饭的时候有人说个笑话。
他再不想一个人,不想让花无事,一个人。
花无事一个人吃不下饭,花无事一个人过不了日子,花无事快三十了还跟表哥一起租房子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就这么笑着睡着了。花无事翻个身,替他掖好被子,心中甜甜蜜蜜酸酸楚楚,几番心事转回来后竟仍是就这么凑合着过下去吧,就当偷来的福气,混一天是一天。
在察觉自己占着初恋兼正房的位置却有了小三的心境之后,花无事忽然笑了起来
娘啊——你一生无事的花儿已经给人折下来啦。
他也有了千回百转的心思,有了放不下的情郎。一夜的甘芳甜如蜜,天明逃不了一番苦。
白塔里的崇圣公和白娘娘啊,你们可镇得住花无事的心魔哟?
幸福的日子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才各有各的不幸。由于王子微和花无事都是在三十岁的路上晃荡的中年无趣老男人,所以他们的幸福生活也是相当平庸的,除了偶尔到解远均家支个腿打打麻将然后给解苗苗赢得险些连裤子都留下来,就没有更大的波折了。
你说作者写这么些平淡日子给谁看?
感情本就是如人饮水,写手若是有能耐,当如月老发每人一杯水。
扯远了,此处省略四个月王子微小两口同居生活。
转眼到年终,阴历十二月二十六,怎么拖,王子微也该回家过年了。他是翻译不是总理,二十七才回去已然过分日理万机。第二天早上的飞机,王子微出差惯了,也不用费什么心思收拾行李,只简单地捡了几件花无事爱穿的羊绒衫丢进箱子便罢。花无事看得奇怪,连连乱叫,“诶诶,你不会想带我去浸猪笼吧大冬天怪冷的我停水你们长江两岸都没暖气你以为你大理啊泡几个小时水没关系”
一般来说王子微要堵花无事的嘴会用最老土的方式,但最近他的“花无事列表”又多了一项:
废话有两种可能,一高兴二心虚。
他判断花无事很心虚。
小子看上去一表人才都市雅痞,内里自卑情结还挺重,依旧是个不知所措寄人篱下的小孤儿啊。王子微心里一阵疼惜,轻轻抱住花无事,充分利用身高差,将他脑袋置于锁骨和下巴之间,微微用力压上了他上下颌骨。
“别说话,听我说。”
“第一、我们目前还比较穷,得在北京住一段时间,解总说了,你大手大脚,有五千万就能花掉一亿。”
“第二、今年我会带你回去见爸妈,我不会让你受欺负。但不愉快估计是难免的,所以今晚提前给你过生日。”说着在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补充条款:你可以说你受惯了委屈,但我不会感动,也不想给你委屈的名单里多我一个。”
不愧是理科生,条分缕析,明晰清楚。
他那把温醇敦厚的嗓子,原是用来讲情话才不算浪费。
“唉,王子微”花无事勉强笑了笑,眼眶却不自觉红了。
他最近比较容易动感情,就跟千年泥俑吸足阳气准备化人的感觉差不多,阿弥陀佛,快化了。
捏着手里的东西,花无事轻轻拍了下王子微,从他怀里钻出来,一看却是个红包。
他是腊月三十的生日,却岁岁没红包,年年无人贺。
花无事打开大大的红包,颤着手抽出一叠红纸,是折好的一副春联,打开一看,字写得不好,他却忍不住掉了眼泪。
“唉,我的王子微啊”
他说四季有我,保你一生无事。
他说我送你大红情信,我予你赤子真心。
不求甜蜜结局,只盼一生无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