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光是冲着这一点,又要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宫的缘由,长平公主才矛足了劲儿要给他争面子,连向来都不喜奢靡的柏舒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偏柏子青不乐意,那些大红的喜字灯笼摆出来他瞧了就不爽,赢粲则根本瞧不到,弄也是白弄。可惜的是他的点闷闷不乐根本无人消解,只好趁人不注意往树上窜,权当消遣时间。
凭什么他自己蔫吧蔫吧往宫里那个火坑里跳还要装出一副欢天喜地占了便宜的样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人慢慢悠悠走到了书房院门,柏子青便挥手让所有人都散了。
“哼,小哥又要和父亲说什么悄悄话?我还听不得?”柏念又晃着她那条淡粉色衣裙的裙摆,她忿忿地拽着柏子青的衣袖,微撅着嘴,一脸不乐意。
柏子青大柏念足足六岁,虽然两人非一母所生,但小时候的感情是极好的。可前世他进宫后,便与亲人的联系愈渐疏远。
后来柏子青在深宫院墙的境遇不太好,得到柏念嫁人消息都已经迟了半月之久。那时他想寄一纸书信给柏念,提笔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微微弯下身子去哄妹妹,“不是你听不得,而是小哥和父亲所说的都没什么意思,等我和父亲谈完了,带你去街上玩可好?”
素问和秋儿都接着他的话劝柏念,“小小姐,现在风可大呢,让素问和琦儿陪您去院里放风筝吧。”
柏念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柏子青,终于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小哥答应我的,可不能食言!”
“好,绝对不食言。”柏子青摸了摸柏念的头,看着妹妹走远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开了书房的门。
柏舒自然也听到了门前的喧闹,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佯装严肃:“这些年夕瑶被她母亲和你们几个哥哥越发宠的没有规矩了,你也不要太惯着她,我们柏家比不得那些贵族官宦子弟,也给不了你们一辈子享乐清闲的生活。”
“父亲,您这话就言重了。”柏子青道,“小妹还小,您就是现在教她那些大道理,她能听得进去吗?倒不如就放手让她好好玩儿,等到时候到了,自然就……”
“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让我cao心过!”柏舒打断他的话,似真似假哼了一声,眼神威压骤然降在柏子青身上,忽然就换了话题。
“你当知道,进宫是无奈之举,也不是为父可以随意决定的事情。如果你遗憾或是怨恨,也不要表现出来,尤其是在宫里。”
柏子青早有准备: “是。”
“你虽聪慧,可还是不够收敛。这是我们的过错,你母亲希望你能成长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一生不必拘束,也不用掺合到朝局中来。但我们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父亲,子青明白,也定谨记心中。”
望着上了年纪的父亲,柏子青心中愧疚万分。
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厚厚的策论他三岁就能通读通背,许多人都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他也相信了,却没能明白上天最终想告知与他的答案。
如今,比起对死亡的记忆,柏舒对他说的这番话更使他惊惧。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他重活了一回。眼睛看到的或许会出错,但疼痛不会。
临终诀别时,满庭萧肃,他只身站在院中,对着那棵半枯死的冬青树,无数次回想起父亲的这番话。在他欣喜的混乱中,被忽视了的这番话,成了他的最为悔恨的事。
因为前世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他暗中招惹了太多的人,那些污蔑和诽谤,他无计可施;又因为赢粲那些虚假的纵容与诱骗,他毫无防备地为此送命,那些真相和事实,他无可奈何。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结局,绝对不会重演。宽大的袖袍下,柏子青暗暗攥紧了拳。
半开的回形纹窗棱外,寥廓的靛色天空上漂浮着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还是鲜艳的翠青色,分明是春天的形状,此时却已过仲秋了。
柏舒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偏过头问柏子青那是不是夕瑶的风筝。
“想来定是阿姐送她的,这样漂亮。”柏子青也顺着窗外望去,与父亲相视一眼,都笑了。
柏舒似乎是想拥抱他,末了,却只落在他肩上,力道不轻地拍了两下,道:“……你们都长大了。”
柏舒叹了一口气,又回案前坐着处理公事。柏子青行了礼,才从书房退出去。
他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自己要睡一会儿,让素问到吃饭时间再叫他,期间不必伺候。
待所有人都从房中退了出去,柏子青才从案前摊开一张纸,蘸了墨,快速写了起来。
就算没有在书房里的匆匆一瞥,柏舒在烦恼的东西柏子青十有八九也能猜出来。
第3章
3.
晚饭过后,柏念便缠在柏子青身边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
长平公主年纪大了,也喜爱看小辈们打打闹闹。柏念在几个哥哥姐姐前无法无天,面对这位柏府威严的大夫人,还是收敛了许多。
她与柏子青一齐扶着长平公主回房休息,一路都顺着长平公主的步伐乖乖地走着,还讲了好些个有趣的事,引得长平连连发笑。
“好啦,你们去玩儿吧,不用陪我了。”长平公主这些年视力越来越不好,柏舒便命全府在路两旁都挂置了灯笼,尤其是长平院落的附近,夜幕一落便灯火通明。
长平挽着柏子青的手,嘱咐他要照顾妹妹,注意安全不要乱跑早些回家,叨唠了好几分钟。
“是,母亲。”柏子青偏头看终于憋不住急躁的柏念,赶忙与长平行礼,牵着柏念出门去了。
直到两人迅速换了衣服上马车,柏念才松了一口气,小女孩的任x_ing骄纵又出来了:“小哥,我真怕大夫人不让你带我出去。”
柏子青看她少有的担忧模样,笑着问:“为什么呀?”
“因为大夫人平时看起来特别严厉啊,和小哥你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夕瑶说说小哥是什么样子的?”
柏念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小哥虽然很聪明,但看起来很好欺负,比二哥还要好欺负。”
“……是吗?”比她大了近十岁的柏子青无奈扶额,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年幼的妹妹心中,他才是柏家最弱的那一个。
柏舒共有四位夫人,除却正经有品阶封了号的大夫人长平公主,另三位夫人的出身也不小,最差的也是知府的女儿。柏念与她嘴里的二哥柏霁(柏子樘)是二夫人林氏所出,这位柏子樘在京中也小有名气,但这个名气的来源却不是因为他,而是他的老婆。
柏霁成年后依着几家长辈的吩咐,娶了当朝御史大夫柳引之之女柳眠。这个柳眠倒是格外有意思,她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不时也爱同人比试作诗作赋。
据传,两人洞房花烛夜那晚,柏霁刚掀了盖头,柳眠便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支笔要求与他比赛对对子,哪一方若对不上来便要从此对对方言听计从。结果柏霁自然是没能从柳眠手里走下三关,遗憾败北。
但他也是个君子,当真从此是柳眠说一他不会说二,成了坊间一段佳话。
赢国没有重男女一说,自皇室到寻常百姓亦是。当今是太平盛世,前世的柏子青曾说,他最欣赏的便是这民风淳朴的朗朗乾坤,但如今,他最怕的却正是这件事。
正是因为百姓淳朴善良,才会容易被j-ian小之人利用。
柏子青记得,他被迫不得不死的那个时候,正逢边境作乱。即使那些是六七年后才会显现的事情,但朝中已经有像柏舒这样的远见者开始暗中思虑了。
与柏舒比起来,活过一回的柏子青关心的却不全是边境问题,他更疑虑的是幕后对他的境遇推波助澜扔石头置他和柏家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来他之所以死的那样凄凉,还是因为与通敌叛国有关,但就冲着柏舒这样不折不扣的忠诚,连把嫡子送出去这样的事他都能做了,要说赢粲不是故意打压柏府的,谁信呐?
马车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嘈杂,柏念兴奋不已地拼命拽柏子青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在这里停吧。”
柏子青先下了马车,又亲自将柏念抱下车,牵的紧紧地入了集市。
虽有家仆跟着,但柏子青还是有些不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使它变得更糟糕。
主街上是逢十五都会举办的活动,这天还正好是金华寺的庙会,从早便一直热闹,到了晚上,居然生出了鼎沸之势。
前世的柏子青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除却与京中的才子们赏画品诗之类的雅会外极少上街,这样挤在人海里的情况更是没有。
柏念拉着柏子青,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一会儿闹着吃糖葫芦,一会儿要买泥人。
柏子青笑着,事事都依着她,任她拉扯,肆意妄为。待到了一处剪纸的摊位,柏念再度开口时,柏子青才发现他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够了。
本来两人出来玩儿,付钱这种事儿都是家仆来做。但人头攒动的不知哪一条街道他们就走丢了,好在柏子青为了以往万一事先揣了一些,怕是连买糖葫芦的钱都不够。
柏念也知道自己太贪玩儿害的此时两人的孤立无援,但实在又极想要那红纸剪的蝴蝶,和柏子青一开口便泪眼朦胧。
“小哥……”
“夕瑶别哭,小哥会想办法的。”柏子青半蹲下来,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他心疼妹妹,又知道这样多的人里,与家仆会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