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入宫前,我便开始着手准备了的。”柏子青低垂着眼睫,像是再三确认什么一样,“对,我早早便决定,不会在这里久留的了。”
东门出去,是习惯x_ing等着柏子青的马车队,大概从柏子青离开甘露殿的第二天便遵从赢粲的命令等候在这里了,那马车车夫挺喜欢柏子青,还同他打招呼,问他怎么前几天都不出宫了。
柏子青一点笑容都没有,“以后说不定还不会回宫了。”
“……”车夫的笑僵在脸上,那柏公子确实是心情不好,他感觉出来了。
就连柏昀也不能全然理解柏子青为何这样沮丧,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那赢粲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柏子青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已经对那人动了感情,却还在逞能,不肯承认。柏昀想起长平公主跟他说的那些话,她说柏子青还在犹豫,许是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或是他根本就也是喜欢赢粲的。
柏昀揣度着,他忽地也想起自己有许多问题要问柏子青,只是桩桩件件都有了些时日,这回要问,还真的不知从哪里问起比较好。
马车依然直奔着四合楼去了,柏子青才下了车,崔道融便从里面大不奔出来,揪着他的袖子就是一通责骂,“那天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不派人过来给我们报个信?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
柏昀就跟在柏子青身旁,两人回过神来都吓一跳。
“你……!你怎么把你哥也带来了?”
柏昀先前还在想与自家小弟合作的到底是哪个“朋友”,现在见到了人,才不感到意外,“我记得你,是你当初带着子青上醉花楼的吧?”
“进去再说吧。”柏子青怕这两人吵起来,连忙推说外面冷,有什么话都到屋里讲。
崔道融连连点头,他看柏子青这好手好脚的模样也就放心了。他正待要问柏子青一些细节,却被柏子青抢了先。“道融,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玉佩?就是刻有冬青树的那块。”
“先帝给的那块?”崔道融皱着眉道,“你落在那屋里了吗?”
柏子青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给你问问。”崔道融听说过那玉佩,又天天见柏子青戴着,只当丢了很重要的东西,竟比柏子青还着急一分。几人才刚刚坐下,他就起身去问楼下掌柜了。
柏昀坐在柏子青身边,看着崔道融来来回回跑上跑下的热心肠模样,加之他那身衣服,品味也不差,和他家柏子青并肩站着还算像样,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柏子青说,他一开始没想瞒着家里人这些事。他跟柏昀解释,说自己一开始不确定会顺利,总觉得要多费些时间与心思,又怕家里人担心才托了崔道融管理。出宫虽然还是因着长平公主的原因,每回回柏府之前,他都习惯会来这四合楼一趟。
柏昀点点头,又想到赢粲,“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柏子青答,“他什么都知道。”
玉佩没有找着,崔道融脚步声还是匆匆地,生怕遗漏还亲自去看了一遭。柏子青上来时瞥见那间被飞箭火烛摧残的一等房已收拾整修完备,虽和之前的模样不尽相同,但痕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了。那门上还贴着一道符,崔道融说是张珣贴的,没想到那人平日里还算正经,关键时候却这样神神叨叨。
好在当晚是灯会,在楼里喝茶的客人不多。这一出险剧知道的人甚少,也很快被崔道融与张珣控制了起来,只是不知是谁流传出去的,这两天立后之事推延的话题迅速升温,有人说看见了灯会那晚柏子青与那楚国使臣携手在街上游玩,想来皇上应该是预备另择人选了。这时便有人说了,灯会那夜文新亭高台,那方璟一面风华,真是让人赞叹。
柏子青沉默的听着,他不做任何评论,就像这件事全然与自己无关一样。崔道融眼见着屋里气氛开始沉寂,赶忙转了个话题。
他跟柏子青说,上回让他帮忙寻的那《溯光回录》的作者,他已经找到了。
不知那作者所说的“游历江湖”是真是假,但那人眼下确实就在京城。大概是过来参加灯会的,可能过两天就会走了。
崔道融递给柏子青一张纸条,“要不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柏昀也很是惊讶,他惊的是两人现在居然能有这样的能力,讶的是寻那作者的人偏偏是柏子青。他是看了书的人,知道这个故事奇特,也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柏子青,可当这两人真要有什么联系了,他反而不觉得突兀了。
柏子青知道身边两人都是他的至亲好友,但他最后接过了纸条,沉默半晌,却道只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我心中有很多疑问,我知道你们也有,但我暂时并不想说。”柏子青道,“也许我找到这个人便会解决那些疑问,但也许不会……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再回来告诉你们。”
崔道融朝他认同地点点头,柏昀的表情却依然有些严肃。他看着柏子青,最后只缓缓道了一句,路上小心。
“大哥等你回来。”
崔道融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了住址与名字,柏子青步伐有些慢,那个地方正好在河边,他坐着马车到了临近的地方,还是惦念那玉佩,便让车夫带两个跟来的侍卫沿着河边找。那两个侍卫自然是不同意,莫说柏子青已经出过一回“意外”了,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新行程让皇上知道了,估计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柏子青拗不过他们,便让他们帮着找路,这会儿不多时便找着了。那是一个临河的酒肆,环境极好,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二楼以上都是房间,价格也比京城普通的旅舍高,而那个“沈端”便是住在这里。
柏子青吩咐那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在下面乖乖地等着,他自己捏着那张纸条问了房号,而后一步步向上。他走的很慢,在木梯上踩出沉闷的声响,他一步步朝他的【答案】走去。
那沈端大概三十五左右的样子,眉眼端已可见皱纹,确是个普通书生的模样。他闻声去开了门,微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外俊俏的年轻人,问他有什么事。
柏子青想好了许多个见到沈端之后该问的问题,他想,自己应当注重那些他柏家自小便严恪管教每一位孩子的礼仪,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他应当先向那人介绍自己,再道明来意,询问可否让他替自己答疑。
但那一个瞬间,他统统将这些推翻了。
他问,“沈先生,我们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
这个问题在他最初看到《溯光回录》的那个结局时,便想过无数回。他总不太相信,那只是一个结局。这回见了面,不曾想不仅那书的结局出乎他的意料,连沈端也与他的构想无一丝吻合之处——他只是个普通人。
柏子青敲开门的那一刻,曾以为他会看到一个与自己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或是与那《溯光回录》中的主角同样年纪的少年,他的脸上有着朝气蓬勃,眼神是有光的。他背着一把长剑,有着为天下先的志气。可开门的那一刻,沈端完完全全把这些都颠覆,他是一个眸光平淡的中年人,穿着一袭练色的棉布常服,他甚至容忍了柏子青这样莽撞的开口,平静地仿佛看着自己的一个孩子,十分自然地便包容与接纳了他。
沈端的额上有深浅不一的抬头纹,蹙起眉来更是明显。他没有责怪柏子青,甚至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他像一个温和的长者,更像为学生答疑的老师。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人确认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他说,“除此之外,大概只剩下能超越死亡的感情。”
柏子青不明不白的站在门口处,他看着沈端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一些莫测的光,看他是不是在说谎。于是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沈端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他唇角微勾,笑得有些疏离,“小友,我只是到京城来参加灯会的一介布衣百姓,并不是什么学识渊博的老师。如果我还有什么能帮助你的,我会尽量回答,但还请你小声一些,不要叨扰了其他的客人。”他向后退开一步,替柏子青拉开门,示意他进来再谈。
屋内的摆设都有规有矩,价格也算符实。沈端挪开了一只圆木矮凳,让柏子青坐下再讲。
柏子青扫了一眼那凳子,摇了摇头。他坚持要站着与沈端谈论这个问题。他说,“只要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会马上离开,不会给沈先生带来麻烦。”
沈端微微扬起一只手,“是我多言了,小友你请继续说,我听着便是了。”
“你可是《溯光回录》的作者?”
沈端微微挑眉,他与柏子青面对面站着,挺直了脊背,道,“是。”
“那好,我想问,《溯光回录》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就是结局里主角做的那个梦……那个其实才是【因】吧?”柏子青道,“他其实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局,只是他在最好的那一刻被害,心有不甘,才得以不断地重复自己的生命,想以另一种方式找到答案……但事实上是,他的【因】未变,结局根本也就不会变。”
沈端的眼神忽然变了,他以略带欣赏的眼光地看他,“我十分欢迎各种不一样的想法,而你的这种解读我头一次听,其实也很是有意思的。”
“好,既然你坚持这只是【解读】,那究竟什么才是真相?”柏子青问,“《溯光回录》的结局太过仓促了,我想听听沈先生的想法。”
“好吧,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沈端笑着道,“不论是你印象中的,看见的,或是你梦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相,唯有用心感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