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们先是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听我后半句,又似乎顿时短了声气儿,类似“又来了一个讨债鬼”的表情从他们脸上一闪而过,我趁机道:“我兄弟前些天来的,在里头,放我进去!”
他们不大信我,势欲绑我去先打一通杀威木奉再说。两相争执间突闻一声呼喝:“住手!”
只见一人从不远处城墙根下撒丫子小跑过来,竟是萧关。
萧关给哨兵看了个令牌,指了指数百米开外的烽火高台,说方将军请我入营。
我定睛一看,瞧着烽火台顶似乎站着俩人,那俩黑点糊得不分彼此,但我仍一眼辨出左手那位是皇侄。
我与卫裴牵马入营,登上城墙,弯弯绕绕走了约一刻钟,才进得烽火台下的石楼中。
一路走来,除了哨楼处的几个兵还算年轻鲜亮,所见兵将皆鬓发花白,衣甲灰暗,几乎个个到了该退伍的年纪——这就是皇侄所说的大兴的咽喉?
灰石砌的大厅中空旷昏暗,一应桌椅俱无,只迎头正壁上高悬一幅羊皮地图,地图下正中摆了一盏微弱油灯,油灯两侧有两人席地盘膝对坐。
萧关领我与卫裴一脚踏入石厅,身后重门吱呀闭合,余人瞬间退了个干净。皇侄起身,冲我见了一个四平八稳的臣子礼:“皇叔。”
另一人随之起身,走近前来,也颤巍巍落跪:“末将萧关驻军统领方夜阑,参见陛下。”
我一面拉皇侄起身,一面打量这位声虚气弱、瘦削佝偻的“大兴咽喉”,一路上堵在喉头的一句疑问突然就被一口唾沫囫囵带下去,同昨夜干咽的粗面饼一起,赴六道轮回去了。良王自掌五万兵马,他就是想干点什么,也不用千里迢迢找一支黄沙快埋到脖子颈老年团费口舌吧?
一念间,老年团团长忽然抬头,一双灰白浑浊、似常年汪着两眶老泪的眼睛里,s_h_è 出两道淡漠愁苦的目光,不等我说平身,他便扶腰而起,捶打着自己弯如虾尾的背,径自温温吞吞地挪回“座位”。
卫裴上前一步,皱起眉头。
皇侄就着我的手起身,顺势搀着我往“座”上引,我一见那片团团圆圆、被人屁股磨得光滑锃亮的灰石地砖,顿时什么也不计较了,老人家在边关吃了几十年沙子替你守家卫国,连个落腚的蒲团都没有,你还有何话说?
不管今后时局如何,我打算先坐下来,好好谢谢老将军,不料落座落到一半,良王突然扯下自己外袍胡乱一叠,迅速铺到那片“团团圆圆”的地砖上,我一愣,保持着要坐不坐的半蹲姿势回脸望向他。
他浑不在意地在我肩头轻轻一按,脸上淡淡腆出一丝笑意。
我冷不防被他按下去,瞬间感觉屁股底下坐的不是良王殿下的袍子,而是一窝脆弱的薄壳Caoj-i蛋——丝毫不敢用力。
方老将军突然“铁骑突出刀枪鸣”地一通狂咳,与自己喉中那口浓痰奋力厮杀了百二回合后,cao着豁哧豁哧的破落嗓子道:“末将营中穷窘,陛下眼见为实,朝廷欠的粮饷,如能补来,方某代众将士叩谢天恩。”
我刚要应,卫裴忽道:“臣记得萧关驻军隶属晋王军,按律例,诸王军粮饷由诸王府上自出。”
……险些被讹了?我摸摸鼻头,不知如何应答,国库近年也是入不敷出的,流州赋税一让出去每年进项就短了大半,更别提连年旱涝饥荒、大小战事上的花费,我就是眼下金口玉言地许了方夜阑粮饷,回去也不一定能兑现。虽按卫裴说的,方夜阑这笔债应打晋王府的账上走,但八州十二亲王,不都是大兴的吗?我本是扮作来讨债的,怎么就变成了被讨债的?
一时心中烦乱,抬眼去看皇侄:你搞什么幺蛾子,让我一同来,就是为了让朝廷充冤大头吗?
皇侄在我背后微微躬身,凑近我耳畔:“萧关现有九千驻军,每人年俸十两银子,欠了二十年,共计一百八十万两,加上万余名伤亡将士的抚恤金,约摸也要百八十万。另外二十年的粮Cao、战马、兵器、铠甲、棉衣等物资,还需兵部与户部一同核对清算。”
……这是要我把皇宫拆了买吗?
皇侄微微笑着,一瞬不瞬盯着我。我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要我代京都朝廷出面,卖方夜阑一个人情,好让方夜阑答应帮我们夺苍州军政大权。我点了点头:“老将军,朕先给将士们拨出三年的粮饷物资,朝中近年也不宽裕,余下的朕保证五年内分批补齐,您看如何?”
方夜阑嗬嗬地笑了起来,浑浊的目光依稀落在身侧那幅发黄烂边的羊皮地图上,口中喃喃:“二十年了……将军,二十年了……”
我忙道:“朝廷对不住你们,方将军……”
“方某死守萧关二十年……”方夜阑打断我,“不全是为了朝廷那几口粮食。陛下能保证三年内收复苍州九城吗?”
我诚实道:“这也是朕的心愿,但朕不敢保证,短则半到一年,长则五到十年,迟早有那么一天罢。”
方夜阑缓缓点头:“五年十年太长,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殿下……”
“方将军。”
“记得到时候,还来这里,烧些纸钱。”方夜阑扶膝起身,佝偻腰背,踽踽向外走去,“萧关是你们的了,我去守苍南十五城。”
……
这一出一出的都是什么cao作,及至老年团撤了个干净,朕也没晃过神来。外面的世界太复杂,朕或许不该离开皇宫。
夜间忽起大风,飞沙走石。良王带着仅剩的几个兵挨个点亮萧关哨台的火把,佯装一切如常。
我与卫裴自力更生地煮了锅糙米饭,炒了盆干野菜,在簌簌落土的石砌小厨房里摆桌,摆完才想起来半路上买的腊r_ou_干还剩些,仍可凑一盘。都说自己做的饭吃起来会格外香,果然这顿饭中只有我亲手撕的r_ou_干最可口。
卫卿慢条斯理嚼着他的野菜,忽然问道:“陛下对当年旧太子之事知道多少?”
我扒拉着菜汤泡饭:“太子大哥脾气极好,说他通敌叛国我是不信。我记得你的老师当时受到牵连,被判秋决,后来怎么逃脱的?”
“……老师曾说过,是‘胡游’救了他,我一直以为‘胡游’是个人。”卫裴默了默,补充道,“老师是流州人。”
……这绝对是流州人被黑得最惨的一次。我敲着碗边:“那就说不通了,‘蜉蝣’救了他,为什么又杀他?”
“因为,”卫裴轻蹙起眉,“当时正值先帝病重,如果臣猜得不错,‘蜉蝣’与老师接触,应是为了帝位之事,双方意见相左……”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你觉得‘蜉蝣’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
卫裴凝目看向我:“是一群人。‘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陛下知道武帝朝八世家吗?”
那都我太爷爷时候的事儿了,我特么能知道个鬼啊,正一脸蒙蔽地瞪着“无所不知”的卫爱卿,外头一声马嘶——皇侄回来了。
卫裴便要退去,留良王与我用饭。
良王坐到卫裴刚才的位置上,一通风卷残云,扫桌光盘。
我看得不是滋味。
他只是笑笑,向我讨了剩下的r_ou_干,拿出去分给几个老兵们。
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八世家,仍去找卫裴。
前脚刚踏进门槛,皇侄也跟了过来,在我身后说:“夜间没有守卫,叔跟我睡隔壁吧,卫大人这里让萧关看护。”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儿们今天提前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_→当十四半只脚踏进卫大人的房门时,有的人表面稳如老狗,实则内心已经慌了。
下一章预告:同床共枕,秉灯夜话。
第22章 果干
一转身瞧见皇侄怀抱一条破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