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他虽然脸皮上羞涩,行为上却异常英勇,紧攥着我的手,波澜不惊道:“郑无畏是我出关从老虎窝里偷的,白虎关内常年战祸,兼风沙干旱,寸Cao不生,不但了无人烟,飞鸟走虫都很少见。真正的皇长孙逃离羌营后,流离云州、悯州交界一带,六年前就病逝了,他曾托庇于‘蜉蝣’,这消息应当错不了。‘蜉蝣’没有头领,也没有层级,不过西州魏家施惠甚广,颇有声望。我知道的这些,大多是魏先生告诉的,你不问,我不说,是因为我不知从何说起,又怕你知道了,会疏离我……”
我假装自己只是在单纯地捂“手炉”:“得嘞,那你现在不怕了是吧?小白眼狼,除了我,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帮衬你,亏我还以为你是没人疼的小可怜虫。”
“小可怜虫”又开始装可怜,眼皮一耷拉:“那不一样。我仍然觉得,我只有你。十四,你不必太顾及我,你是皇帝,要做很多事,也终是会……”
“我昨天说的话,都听狗肚子里去了?”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他似乎总觉得我是在玩耍,不得不一再保证,“还没人敢拿朕的‘金口玉言’当耳旁风的,想让朕再讲一遍,你可得拿出点好处……”
他坐得肩背挺拔,心情好像不怎么轻松,偏头凝目,似乎听懂了我的玩笑,似乎又没听懂,面皮上还没褪干净的薄红又暗悄悄卷地重来——逼得我真开始心生负疚。
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不夜坊里调戏良家子的败类。这么一恍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不由在他的注视下哑口无声起来。
恰在此时,卫裴在外头叩门道:“陛下,户部钱大人来了。”
我在“良家子”冤深似海的目光里几乎要淹死,忙不迭抓住这根救命稻Cao:“他来做什么?”
一个户部的,都跑鸿都府来堵皇帝了,八成是天又要塌。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钱大人,人称钱眼子,告诉朕说朕的钱包,空了。给北羌的粮凑不齐,要凑齐,悯州就得死人。
良王殿下立即摈弃个人恩怨,颇为公正地与朕统一了战线,在一旁冷冷投给钱眼子一记眼刀:“昨日为何不说?”
第36章 朝议
钱大人说,因为昨日没查粮仓,今儿一细查,发现有几仓谷子被虫蛀烂了。
我差点没一口血吐死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这是在逗谁。以前国泰民安、粮库丰盈的时候,都没听说过积谷烂掉的,眼下就那几囤从来在朕兜里揣不过全年的粮食,怎么就生虫了?
我直接一脚把钱大人踹进了鸿都府的审讯室。猛一下急出的一脑门汗还没晾干,那厢兵部尚书杨老头竟然也跑来了!杨老头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上褶皱横生,满头急汗比我还多,几乎要顺着道道褶缝淌出个“沧海横流”来。他也像是要被淹死了,一口气提不上来:“陛……陛下!越……越……”
我一拍桌子,也给了他一脚:“月亮真圆啊杨全武!”
“越王起兵了!”杨全武一屁股蹲跌坐地上,“两万人马聚集秋洪岭,要往北来!”
……好了,不仅天塌了,地也要陷。秋洪岭在南方的地位等同望京关在北方的地位,越王这时候要真无诏挥兵越岭北上,那就完了。
真是祸不单行,我强撑着没晕过去,紧急传召在家休假的各位大人进宫开朝会。
天已垂暮,宫灯次第亮起。长长甬道中车马辘辘,吵醒了即将入睡的宫城。
消息灵脚步快的已先一步赶到大明殿,我赶不及换衣裳,顶着一身白毛雪就要往殿里头钻。良王在阶前拉了我一把:“十四。”
“嗯?”我回头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怕,一会儿你少说多听,天塌下来朕顶着。”
他还是静静看我,神情仍不轻松,但也并未因双祸临门更紧张一点儿,看那目光,似乎对朕这番顶天立地的大话也颇不以为意,只抬手掸了掸我肩头和毛领上的雪:“天下人谁也不比谁高几寸,哪里就要你一个人扛了?”
这话虽然没用,那份关怀的意思倒还中听,我冲他笑了笑:“是了是了,匹夫有责。”
他收回手,端眉凝目地盯着我的眼睛:“他们都看着你,你不能慌。”
……说实话,让朕去扛天倒还是好的,让朕不慌朕实在难以做到。按晋王四哥的话说朕从小没受过一天正式教育,当皇帝那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实打实的自学成“才”,这一茬一茬的没在殿上一嗓子哭出来那都是心理素质过硬。
今儿个朕更是将心理素质发挥到了极致。曾被殷蛀虫斥为“武夫”的悍相薛岱当廷抡棍子要揍户部那群“酒囊饭袋”,和事佬赵光拉架被一把推翻倒地,兵部的在混乱中高呼大喊求关注,几名外将更是嗓门厉害得“响遏行云”——
“……挥师南下!越王哪儿来的臣打得他哪儿爬回去!”这是一名刚刚外派回来的缇骑将官,手短脚短,既黑且矮,看着很没有说服力。
“你这黑豆子,刚回京不知朝廷如今有几两米,北边十三关的窟窿都补不上,悯州年年饥荒,如今给北羌的粮又出了事,哪还有东西供你南下打仗!”这是昨晚当真问要不要往粮里加砒/霜的户部傻侍郎。
兵部一侍郎振袖道:“为什么没有东西供应边关?就是因为越王吞了流州赋税!打垮越王才能‘开源’!不然国库永远都得咣当着!北十三关迟早要完蛋!”
赵光被御史台一群人扶起来,颤巍巍扶着腰吹胡子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是没见过。越王在流州坐拥精兵二十万众、以逸待劳,而如今朝廷最多只能拼凑出三万疲兵,在场谁敢领这三万人去、摘下越王头颅?”
那黑豆子自我评估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不行,但又不甘心,一梗脖子倔强道:“臣以为,良王殿下可以!”
你踏马别是个傻子吧?
躺着也中枪的良王殿下回头看了黑豆子一眼。
黑豆子旁若无人地继续激动道:“良王殿下数年内在良州建兵五万,潜伏入苍州,与中州军、燕王军一起击破五王联军、挫退羌敌,此等英武,必能平定流州!”
我眼看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连忙道:“你也知道,退羌敌平五王是良王军、中州军和燕王军三军共同的功劳,燕王军眼下要镇边,中、良二州军,乃至西州、青州、苍州军即将裁编,裁编后留下的也要分派在北十三关或镇守各地方。你别跑偏,还是赵丞相刚才说的,就三万疲兵累马,能打吗?”
我这么一番话算是表明了立场,按理说众臣工应当消停片刻,不料话中却触痛了部分人敏感的神经——
“既然兵马不够,为何还要裁兵!”这是回京述职的悯州刺史,原本轮不到他上殿,赶巧碰上了。
这一问,问得我开始怀疑自我——不错,兵不够,为啥还裁兵?
好在薛赏及时救场:“因为粮也不够。诸王人人养兵数十万众,养兵的钱粮打哪儿来?都打脚下这地皮上来!青壮都去当了兵,东征西走,成日乱战,田间土地荒芜,无人耕种。你打悯州巡察归来,应当深知此理,越是饥荒,就越多人要去从军,因为从军管饭吃,但越多人从军,就越是饥荒!”
薛大人“委婉”地批判了从军的都是“混饭吃的”,令在场诸位外将颇为尴尬。作为“混饭”典型的悯州,那刺史被堵得无话可说。
卫裴主动唱起白脸:“都说过,裁军非一刀裁断,精兵留用,其余分与农耕水利,国要有利刃,但利刃不可能凭空舞动,此为固本养元之法。前些天多次朝议,诸位大人都是商议过的。”
从粮仓被蛀,到越王北上,再到裁军,议题不知不觉兜了个圈又回到前些日子,满殿灯烛啪啪往地砖上坠蜡花,幢幢光影中不知是谁偷偷叹了一声气。
良王殿下在这声来历不明的叹息中蓦地开口:“臣以为,越王不一定是要宣战。”
众人齐刷刷转脸看向他。
良王殿下回京没几天,大明殿也没上过几次,除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几乎没当众开过口。诸位大人对这位曾经幽潜东宫、身世离奇,如今脱胎换骨、眼看要炙手可热的新贵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