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淹留又站在队尾,和和气气道:“诸位大人且都冷静一下,一码事归一码,庞将军御前失仪一事陛下已惩戒过他了,张大人昨日所奏是否属实之后自会交各部再查议,眼下只需知道庞将军带八千军无诏而去,是否真是去抢修大江堤坝,若真是如此,念在事出有因,陛下想必还会网开一面。”
陛下不置可否,高坐上位冷眼旁观众爱卿吵架。
黑瘦将军扫视周围,见众人一时沉默,憋不住脱口道:“庞将军自然是确实接到灾情急报才走的!南面渌江一带大坝崩塌,洪水淹没农田屋舍、百姓伤亡,人命关天,十万火急,难道要等层层上报之后、尸殍遍野再派人过去吗!”
“放肆。”熊皇帝突然幽幽开口。
吵嘴同时不忘竖耳朵的众臣一时寂静。
“放肆!”我扯嗓子一吼压过皇侄声音,踹开偏殿侧门冲入大殿,“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狂妄!”
多日来,众人大约知道每日朝议时有个听墙根的太上皇,但不知道太上皇竟然会突然蹦出来,登时都吓了一跳。
那黑瘦将军定力极佳,也颇具勇气:“末将越军车骑卫队校尉陈铎,听闻上皇病中休养,何故入朝?”
“呵,”我把手揣袖子里,免得控制不住要打人,“陈铎是吧?”
卫裴等人突然马屁功夫暴涨,纷纷跪拜,我一把薅起来一个,转脸又见熊皇帝蹭的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皱眉看向我:“十……”
“胡大人,”我留给皇侄一个愤怒的后脑勺,转向山羊胡府尹,“听闻如今是您在统领垂拱台,六部亦多是您的门生,眼下垂拱台与六部分别有筛滤批驳奏章及遇事先察之责,那么我有三问要请教胡大人。”
山羊胡握着笏板,虚虚转目瞧了御座上一眼——熊皇帝不晓得何时作了“老实巴交”状杵在御座侧下方,面向我袖手垂目。
众臣见皇帝起立,纷纷也不敢站直,一时皆似缩头鸵鸟。
山羊胡也低了低头:“微臣知无不答。”
“一,庞洪有一道奏请将西州赵朔、薛蒙从乔越石手中截得的那份资财先收入国库、再经户部调发的折子,这份折子半个月内三次上递,圣笔驳回两次,加过三道垂拱台墨批,”我从袖中摸出这道折子,“第一道,墨批:‘军务急,奏上。’朱批‘览,放屁’,理应打回庞洪府上。第二道墨批‘军务急,奏上’,朱批‘再议,想好了再说’,理应再打回庞洪府上。第三道墨批仍是‘军务急,奏上’,朱批……哦朱批你们还没看见,瞧,批了个‘否’字。”
我将大大的红叉展示给众人看。
山羊胡微微变了脸色。
“唔,”我翻了个折子页,“重点不是朱批,胡大人,垂拱台墨批是雕版复拓吗?还有庞将军,这折子是没打到他府上,还是他不识得朱批那几个字,反复递交,为何不做一字变更,这样的折子能反复送到天子案头,是他庞洪瞎,还是胡大人瞎了?”
“这,”山羊胡道,“庞洪这道折子奏言精简分明,微臣以为大概是无需变动,再者,律例未曾有不得反复递交同样……”
“好。”我把折子拍给他,“那么二,就当庞将军和胡大人都不瞎,大兴律例想必也都烂熟于心。律例说,不管是什么人,没有特诏,皆不得带兵器上殿,庞洪不仅佩戴兵器上殿,还因与同僚廷辩时口角争执动手伤人,这是不是诸位大人亲眼所见?哦对,陛下,未曾给过庞将军特诏吧?”
熊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黑瘦将军道:“这……只因越王殿前议事无此规矩,庞将军疏忽小节……”
“小节?”我重新转向黑瘦将军,“三,陈铎将军,你方才已经替胡大人回答了一半。庞洪将军号令城中八千驻军开拔前,切实收到了南方渌江大坝决堤的灾情急报。”
“正是。”黑瘦将军警惕地盯着我,僵硬点头。
“好,”我陀螺一样又转向垂拱台及六部诸位,“那么工部、户部及胡大人,又是何时收到报灾的?”
工部几人吞吞吐吐要说话:“在……”
“如果早于庞洪,”我压断他们话头,“是否可以推测,庞洪的消息是你们给他的?”
“臣等怎会向军衙直接递送此事?”工部犹犹豫豫道。
“哦?”我终于揪住了机会,“你们没有向庞洪递送消息,并且至今也未曾向陛下正式递奏灾情,那庞洪先于陛下得知了此等民生大灾,且不说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如此延误时事奏报,朝廷要你们这帮废物还有何用处?陛下是否可以根据大兴律例,立即治你们的失职之罪?”
户部多是花钱捐官捐上来的,一时慌了:“陛下!臣等户部也是昨晚才接到消息,已在连夜拟折子,只是突然遇到庞将军这事……臣……”
“鸿都令尹何在!”我坐朝多年别的没学会,吼声压制的功夫深得精髓,“且数一数这些人的罪状!”
“臣在,”卫裴出列应道,“庞洪,一,勾结羌贼,纵敌扰民;二,里通六部,买卖军资;三,殿前佩刀,不敬天威;四,结党垂拱,蔑视规章;五,无诏动兵,蓄意谋逆……”
“卫裴!”黑瘦将军怒喝,“你休得胡言!”
“休得胡言?”卫裴轻轻笑了,转向那陈铎,“这位将军,从前京都之中,朝上也有位大人常说这句话。这位大人曾经北退三羌,有赫赫战功,又曾内推先帝隆嘉新法,治世太平。但这位大人现在死在了京都那场大战里。陈将军,以为自己比之何如?”
陈铎气得脸色黑中透红。
卫裴揉了揉眉心,带着浓重鼻音道:“让我来告诉诸位北方战火里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方才这位大人的儿子,隆嘉四十一年先帝御笔钦点状元、大理寺卿兼京兆尹、裁军令拟案人、将军府少监、五王之乱京都守城督领薛赏。方才这位大人的同级,三朝宰相赵光。赵阁老的亲家姜氏子弟中,有羽林军统领姜鲸、原缇骑统领姜弼。赵阁老的门生兵部尚书杨全武,杨全武的儿子翰林院编修杨久龄。哦,到翰林编修你们想必都不知道了,不过你们一定都听过燕王。”
一片死寂。
卫裴态度诚恳地满朝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捐官及恩科新考上来的一拨人身上:“以为自己比之如何?”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尤其入朝做官的,做不好都怪时运不济,不可能是自己才能有问题。大伙心里想必都气愤着,但一时没人敢开口接卫大人的话茬。
卫大人同空气谈心唠嗑:“诸位如果觉得自己强过他们许多,为何不敢与羌人一战?如果觉得自己不如他们,那么如此窝守南方,是指望羌人有朝一日吃斋念佛,戒了贪杀吗?”
殿外又开始轰隆轰隆打雷。殿内一时十分昏暗,侍者入内点灯。更漏啪嗒一声,时近晌午。
“避战,”山羊胡府尹道,“是一时的。流州刚刚经历一场战事,西良二州也刚经历裁军,裁军后新编平安营及北关各路混编军与羌人磋磨后南来,也损耗惨重。如今北方羌人暂且并无动静,我们还没到必战之境,当务之急,是整顿民生,筹备军资,演练精兵……”
魏淹留在队尾,悠悠然去剪了个灯花,握着银剪朝众人道:“胡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羌人,怕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等到他们也缓过气来,我们是否比眼下有更多胜算?”
山羊胡道:“那魏先生以为,眼下胜算又有零星几分?虽说朱勒、阿蒲奴、胡齐尔,乃至河阳殿下,相互掣肘,但若双方果真开战,羌人毕竟还都是羌人。”
魏淹留搁下灯剪子,溜着过道边儿,往前走了走:“胡大人可曾听说,大约半个月前,胡齐尔率白银铁骑占领羌西达玛Cao原的大都,朱勒闻之,将自己的赤铜骑从中州南行宫犬牙山一带往北回撤?达玛Cao原的大都数百年来一直是羌人的国都,羌人毕竟还是羌人,在朱勒眼里,它想必比大兴的京都更为重要。”
山羊胡默了默:“即便如此,北方五州还有近十万‘护国军’,河阳殿下手中还有羌人黄金台、黄金骑……魏先生也是道中人,不会不知道河阳殿下‘护国军’的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