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酸涩异常。
今日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已是正午时分。我难得的清醒异常,甚至还有着力气微微坐起身子,看着林熙明在屋内神经质似的整理着我的和他的藏书。
这大概就是坊间所传的回光返照了吧。
我没有发出声音让林熙明听见我醒了,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种浓烈到无法描述的不舍漫在心头,模糊了眼前的画面。
我恍惚回到了那轰炸南开的时候,呆立在奔逃的人群之中,感觉到浑身血液凝固后,伴着那些飞灰湮灭的藏书一同被焚毁。又倏然坐在前往长沙的车上,看见怆然送别孩子的苍老母亲,还有那个蜷缩在行囊边哭泣的孩子。
我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在空袭炸·弹下四散奔逃的人们、血r_ou_模糊的尸块。
也似乎永远不会忘记被焚毁的书刊。
还有以身殉国的何毕。
还有最为愧对的林熙明。
我看见他注意到了我醒了,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目,快步向我走来。我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有太多的回忆挣脱了记忆的枷锁,涌在眼前心头。
我似乎看见了我求学时陪着我挑灯夜读的他;离开我上船去法兰西时侧身带着忧愁神色的他;在我身下情动的他;站在讲台上严肃授课的他;炮火声震耳欲聋时紧紧抱住我的他;那个低眸贴着我的手心,低声恳求我好好照顾自己的他;那个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的他;那个……爱我的他。
“维……维华……”
我感觉到我的手被轻柔地握住,我听见他的声音颤抖似压抑痛哭。
我感觉到那盘曲在身体深处的疼痛散去,意识模糊不清,禁锢魂灵的枷锁变轻,像是一脚踩进棉絮,却又不曾坠落,而是与地面远离。
我似乎是听见了歌声,约莫是在窗外,窗户被打开,那歌声便传进来。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维华……”
好冷。
“维华……你再说句话吧……就,就再说一句。就一句。”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维华,别,别这样!今天……今天你还未与我说过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我无意识地睁着眼,四周的颜色渐次褪去,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什么。
“呜……哪怕,就,就再喊遍我的名字……亦好……”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我无力地靠在身边人的身上,终还是反应过来了。我翘了翘嘴角,似乎看见他颤抖着靠近了我。
“此……此心光明,……咳,亦复何言!”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x_ing希前哲。”
好累,好轻。
“维华!”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QAQ
⒈“Cao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顾城《门前》
⒉何毕的信是刘粹刚写给许希麟的最后一封信的节选。
⒊“万里长征……还燕碣。”——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⒋“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王阳明遗言。
第22章 尾声
【尾声·一】
1949年2月的北平,是我回归故都后最初的也是最深的彩色记忆。是一片祥和的气息,那个曾经有两个人居住的小屋里,灰尘在空气中跃动着风的痕迹。
我推开窗,暖阳半墙。
巷口的老大爷叼着烟枪说着共·党的好,眼睛眯成看不清的缝,晒着太阳。
敛眼看到窗边种着的兰花竟倔强的还在生长,白色幽兰静谧地开放,水灵的模样一如既往。
我打扫着这间充斥着两个人回忆的房子,木椅下还放着当年杂乱堆着的他的书籍。我总有种恍惚地错觉,似乎下一秒就能听到他温和带笑的声音在书桌前响起,说着他要木椅下的第四本书,就懒那几步路非要我取。
从他逝去之后,过去我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关于他的一切,但现在我开始渐渐遗忘一些微小的事情。我有时还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而有时不行。他开始凋零,我开始遗忘。这种感觉就像再一次失去他一样。
那s-hi冷的霉味让我清醒,九年来的日日夜夜,他总是不停地出现又消失,让我每次想要随他而去的时候,都会记起那句气声的“你不能死”。
于是我回来了,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喜欢温暖的屋子,我便将房子打扫干净,拉开窗帘,寻着记忆找出十二年前的香薰,倒也懒得去想还能否用,先燃了一根。
那种熟悉的暖香袅袅而起,我坐在他的那张书桌前,取出一张文稿纸,执笔斟酌些许,下笔写道。
“谨以此书,敬与西南联大教授常维华。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足以德泽后世,薪尽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