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正要拒绝,脚下已经一飘,站在了一片片金光四溢的龙鳞上。
光是一个鳞片,就比他的脚还大。
应龙展开不见边际的翅膀,呼啸着往北方飞去。
江澜盘膝坐在龙鳞上,只是闭目休憩了一刻钟,便到了终点。
其时天色犹是漆黑,他纵身跳下,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上山。
山上肃静无声,只有零星几片鹧鸪和杜鹃的夜啼。
山路尽头便是宋清禹的居所,半夜三更,灯火竟还遥遥亮着。
若是明祁所言不虚,宋清禹便是楚珂。
可他分明早早就认识了宋清禹,那时楚珂都还没出生,他又怎么会是楚珂的转世。
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当时的楚珂,一如之前的蛇妖,只是宋清禹的一场历劫罢了。
如今已经过了几百年,宋清禹也归位了几百年,不知还会不会记得楚珂那一世的记忆,还有那个一直在找他的和尚。
江澜不禁觉得,这世道,历劫的神仙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他也许曾是另一个人,现在所经历的也只是命里一场劫难罢了。
到得那处小木屋前,江澜敲了敲门。
木屋后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树叶在风里瑟瑟作响。
风吹过来,江澜依稀闻到一阵淡淡的熟悉的清香,不待他想起这是什么味道,门戛然开了。
江澜还戴着风帽,闻声将帽子撤下,抬头。
宋清禹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站在门前,看见他时扭头一笑。
这笑容里有出乎意料,也有故人相见的欣喜。
宋清禹笑得很随意,又透着丝拘谨,他把身子一让,故作敷衍道,“进来吧。”
江澜进了屋,身后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明祁也跟着踏进门槛。
宋清禹久居深山,没见过神出鬼没的明祁,自然不认识,只当是江澜的随从,便也放了进来。
屋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桌子上一尊香炉,还有一壶开了封的酒,两个酒盅,一个盛满了,一个是空的。
看起来全然没有入睡的意思,反而有明显的借酒浇愁的意味。
宋清禹的模样和楚珂不同,星目浓眉,桃花眼,有如刀刻的双眼皮,眼尾一勾,更多了一丝风流不羁。
江澜不敢确定这两人是同一个人,便没有开第一句口,进屋后就随着宋清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宋清禹看出他有心事,斟着酒,笑道:“大半夜的,跑我这儿来,难不成算到我在喝酒,想来蹭两口?”
江澜一笑,向来不太擅长说谎,脱口道:“就是许久不见,过来看看。”
宋清禹拿起酒盅小啜一口,眉眼一挑,分外倜傥:“哦?半夜三更深夜来访,两手空空心事重重,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有事儿?”
他说着抬眼,看了一下正四处打量摸索好奇不已的明祁,也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江澜身上。
披着黑斗篷的青年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又抬起来,眼神犹豫不定。
宋清禹这才注意到江澜身上的气息不对,忽地一伸手,抓住江澜,顿时神色一凝:“你怎么又入魔了!”
江澜一怔,显然自己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
“又?”江澜看着他,“我又入魔,什么意思?”
宋清禹眼睛一斜,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打圆场似的笑道:“口误,口误……没事儿,你就是变成了大魔头,咱们也还是朋友。”
江澜自然察觉不对,追问道:“说清楚,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能有什么啊,”宋清禹不假思索,“话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
江澜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又深沉,直盯得宋清禹脊梁发毛。
半晌,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梳子,往桌子上一拍。
“啪嗒——”
下一刻,不出意料的,他在宋清禹脸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表情。
震惊,激动,惶恐,不安,欣喜。
复杂的情绪依次从他脸上变换过,许久,宋清禹缓缓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地靠近那把梳子。
梳子上熟悉的纹路,还有室内氤氲的檀香,无不在把他拉入封缄心底的久远记忆中。
小和尚——
翻涌的回忆纷至沓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安静的室内一缕幽香,没有灯光,只有心跳,柔唇,和相拥在一起的温度。
就在快碰到梳子的那一刻,一只瘦削的手忽然收走了它。
宋清禹蓦地抬起头,眼中泛着鲜红的血丝,哑声道:“谁、谁给你的?”
江澜轻轻一笑。
柳暗花明又一村,宋清禹果然是楚珂。
他把梳子往宋清禹那里一推,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捂在手里,珍宝似的,又哑着嗓子问了一遍:“谁给你的?”
“你说是谁?”
宋清禹身形一晃,桃花眼里盈盈一闪,怔怔道:“不可能……三百多年了,他、他……”
“他应该早就死了?”
宋清禹喉结一滚,脸色白了很多,不知道是激动得还是揪心揪得,他捂住额头,低声道:“我找过他,找不到。魂魄也找不到,转世也找不到……”
“因为他被困在了长生境里。”
宋清禹一愣:“长生境?”一恍惚,“他怎么会…”
江澜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晃了晃,推给宋清禹:“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我带你去找他,如何?”
屋外狂风骤起,恍然吹开了木门。
宋清禹怔忪着,记忆里,也是这样的劲风,瓢泼的雨,被吹开的木门,昏暗的厨房,一抹昏黄的烛火。
幽深寂静的山。
那是初见时的场景,一枚黄澄澄的杏儿滚到他脚下。
“好。”
清风入户,携来一阵杏花香。
江澜静静看着他,忽道:“你想好了,长生境进得去,出不来,若有朝一日幻境崩塌,你是仙身可以全身而退,可他是个凡人,他会随着崩塌一起魂飞魄散。”
桌上的香炉飘出一缕缕烟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袅袅白雾后,宋清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碧绿的湖面,似万点金鳞闪动。
江澜依旧穿着黑袍,戴着风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望着春风中荡漾的水面,耳畔还回荡着宋清禹的声音。
“你可要想好,这一去,除非幻境崩塌,否则便再也出不来了。”
一声倨傲率真的低笑。
“又何妨?”
曾跋山涉水过几百年的岁月,斗转星移,参商永离,比起能看到意中人,那漫长的路和光y-in,都不算什么。
千顷陂中又刮起了微风,杏林依旧青葱,澄黄的杏子时不时落下一颗。
林子深处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踏碎一地暗香。
黑色长靴在那座小木屋的不远处停下来,宋清禹俯身,捡起一枚杏子,擦了擦,尝了一口。
甜,甜到心坎里。
仿佛天意似的,他刚咬了一口,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清瘦的人影,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盆,容颜和气息都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他一勾唇,倚着树,吹了一个流氓哨。
蓦然回首。
杏树旁懒懒倚着一个黑衣青年,黑白相间的长发,阳光透过枝桠,一身斑驳光影。
青年左手拿着一个锦囊,右手一撮红绳系起的长发。
木盆和水颓然落地。
还空愣在门口,许久才听见楚珂喊他:“怎么,不认识了?”
他嘴唇微干,牵出一个苍白的笑,自言自语似的:“我不是在做梦罢?”
树下的楚珂一垂首,掩去了眼底的s-hi润,大步走过去,把手里的发丝递到他面前:“江澜送来的。”
“江澜……”还空还没回过神来,极轻极恍惚的一笑,“江、江澜、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
“你啊。”楚珂摸着他光滑的头,“留长发就为了剪这一小把送给我?然后又剃光了?好玩儿?”
还空迟钝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没分清这是梦里还是真实:“你、你不是送了梳子给我么……”
他抬头,眼神飘飘忽忽落到楚珂脸上:“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做个和尚,我……”
话未说完,楚珂手指轻轻按在了那微薄的唇上,轻声道:“都不重要了。”
还空左右摇摆地点着头,笑道:“对,都不重要了。”
他吸了口气,缓缓伸手,壮起胆子去碰青年的脸,温润的触感传来的一刹,他指尖极轻的一颤:“真的是你啊。”
“嗯,”楚珂轻轻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的那一刻放在唇间深深一吻,“是我。”
这汪江湖如死水,唯你似惊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