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带是五色宫绦,下端还坠着金色穗子,混杂在景姒乌黑的发丝里,煞是好看。
斛律铖偷偷摸了几下那顺滑的青丝,才慢吞吞道,“好了。”
景姒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谢了。”
沾了水的桃花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斛律铖一时看呆了。
没注意到斛律铖神思不属,景姒坐回石凳上,坐姿乖巧。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斛律铖,有些疑惑,“你是怎么进来的?”
斛律铖虽然能听懂景姒的话,但想用汉话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可就不容易了,这次景姒也是听了许久才明白。
原来东宫西隅有一个隐蔽的狗洞,墙外又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提供隐蔽,斛律铖是趁着卫兵换班时,偷偷溜到树上躲着,再通过狗洞爬进来。
进来之后,东宫内部几乎是不设防的,更是来去自如。
听着听着,景姒有些神往起来。
其实就算他身有怪疾,但只要带上绡纱,便也无妨。景姒今年已满十岁,走出东宫的次数却少得可怜,且每次都有大批护卫、宫婢随侍在侧,拘束之多不必赘述。
渐渐地景姒也意识到,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在景瑋!
景瑋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而且总是下意识将他与危险的外界隔离开,这心态,就像景姒是他偷来的珍宝,生怕有一天,珍宝的主人找上门来,要将景姒要回去,所以他将珍宝藏在深宫,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景瑋很缺乏安全感,景姒感受到了,所以为避免景瑋担忧,再加上一大群奴婢跟着也实在无趣,渐渐地,景姒也就深居简出,彻底龟缩在东宫了。
而斛律铖,是他在东宫见到的第一个生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昨日斛律铖溜进来时,景姒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赶他走,反而为他遮掩,呵斥了青梧。
原以为从那以后便不会再看到他,没想到刚过了短短一天,他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可否认地是,再次看到斛律铖时,景姒是惊喜大过惊吓的。
东宫一成不变的死水,似乎正因为斛律铖的到来而兴起灵动的波澜。
而现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景姒脑中逐渐成形。
说话间,斛律铖也跟着坐了下来,端着小巧的茶杯,学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动作局促地小口抿着茶水,浑身都是小心翼翼的笨拙。
一双眼睛,总往景姒身上瞟。
就在斛律铖自以为动作隐秘时,却突然对上景姒神采奕奕的眸子,他听到景姒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柄羊毛刷在他心上拂过,不由随之悸动。
他说,“斛律铖,你能帮我个忙吗?”
白蘅给皇帝送了早膳回来,在庭院里没看见景姒,便抬步往书房走,穿过一段曲折回廊后,远远看见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白蘅敲了门扉几下,“殿下,早膳已给陛下送去,可还有什么吩咐?”
清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退下吧,本宫要研习太傅留下的课业,需聚精会神,两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扰我。”
景姒酷爱看书且天资聪颖,负责教导他的大学士欣慰之余,给他布置的课业也难度越来越大,像这样关门苦思冥想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白蘅不疑有他,告了声罪便退下了。
书房内,听到白蘅的脚步声走远,景姒松了口气,叫了躲在屏风后的斛律铖一声,“她走了,你出来吧。”
斛律铖这才转出来,眼睛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率先往门外走,“我们走吧。”
景姒连忙举步跟上。
书房靠西,他们从里面出来,没走上几步,便到了斛律铖所说有一颗大树的位置。
“等一下。”斛律铖把景姒拉到身后,耳朵贴在墙壁上,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知道事关重大,景姒也不敢出声,便任由他拉着手,安静地待在一旁。
约莫一刻钟之后,斛律铖有了动作,“这边。”
东宫西隅荒芜,少有人打理,墙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景姒一眼望去,并没有发现可供人钻过的洞口。
斛律铖走在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一番,随后将一块长满青苔的木板抽出,景姒定睛一看,果然,木板后藏着一个可容一人钻过的小洞。
斛律铖将他推到洞前,言简意赅,“你先,过去,等我。”
景姒没有犹豫,趴下来便往洞里钻。
堂堂一国储君,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说出去是要让人惊掉大牙的,但景姒做起来毫无羞耻感,反而觉得很新奇。
很快地,景姒便到了洞的另一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斛律铖也钻了出来。
他把洞口掩藏起来,便拉着景姒爬上树,寻找藏身之地。
这树虽然大,但要藏住两个半大少年还是有些勉强了,斛律铖不顾景姒的惊诧,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再一起缩进了叶片最浓密的地方。
除了景瑋以外,景姒还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斛律铖微微急促的气息打在后颈处,那微微的酥麻感。
他刚想挣扎,便听见斛律铖“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别动,他们来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斛律铖所言非虚,下一秒,禁卫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甲铿锵的响动。
景姒顿时便不敢动了,身子甚至还往斛律铖怀里缩了缩,想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
斛律铖双臂环着他还未抽条的腰身,忍不住想,小太子怎么哪里都是软软的、香香的?像个塞满了棉花的香囊一样,与昨日所见那几个冰冷锐利的皇子公主,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禁卫军没多久便离开了,景姒二人趁机从树上下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往前跑。
等彻底离开了东宫范围,他们才停下脚步,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斛律铖问,“你要去哪里?”
景姒站在原地想了想,回答说,“我想去太和殿,看父皇。”
斛律铖面有难色,“可是,我不知道太和殿,该怎么走。”
从决定出逃到现在,一直都是斛律铖在主导,景姒都快忘了他也只比自己大两岁这个事实,心里还微妙地失落。现在,觉得自己突然有用起来,景姒神采飞扬,眸子亮晶晶的,“我带你去。”
景姒虽然很少出门,但整个皇宫的地图,都已经深深刻印在他脑子里,认个路当然不在话下。
就这样,景姒负责带路,斛律铖担任警戒,两人合作无间,不多时,竟然真地摸到了太和殿外。
第10章 第一世(9)
景姒有一次,不小心嗅到了一朵腊梅,浑身难受,整个人脆弱得很,一离了景瑋身边就哭个不停。
他哭,却不发出半点声息,只用一只小白胖手抓着景瑋的衣袖,默默流着泪,拿一双水润润的泪眼静静看着他。
泪水把长长的睫毛打s-hi,变成一簇簇的,像淋了雨的墨蝶,蔫在眼睛周围,衬着泛红的玉颊,模样可怜极了。
景瑋见了,心疼无比,哪里舍得让他哭,便走到哪儿都把他带在身边。哪怕是去太和殿议事,也把他安置在内殿的软榻上,让他听着父皇的声音,安然入睡。
因了这段经历,景姒对太和殿还算熟悉,他领着斛律铖,趁值守宫人不注意时,穿过抄手游廊,从一个偏僻的窗户爬了进去。
窗户是通向内殿的,想来此刻众人都在外边议事,内殿空无一人。
不用担心被发现的景姒环顾一圈,看到盛在玉碗里的粥放在案几上,才用了一小半,便眉头蹙起,心说白蘅竟然没看父皇吃完,便回去向他复命了,真是大胆。
正想着晚上哄父皇多吃些的景姒有些出神,却骤然被斛律铖一拽,身子没稳住,跌进了他略带汗味的怀里。
景姒爱洁,闻到汗味,不仅眉宇,鼻头都皱起来了。他仰头看着斛律铖,嗔怪道,“你做什么?”
斛律铖却神色紧张,“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一路上,景姒充分见识到了斛律铖的警觉程度,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下也顾不得闹别扭,拉着他躲到了一处垂地的帷幔后。
透过帷幔与柱子的缝隙,景姒往外偷偷看去——
率先走进来的,是身着尊贵黄袍的景瑋,他眼底有几丝疲倦,但精神尚可,只是神色不若在景姒面前时那般温情,而是冷凝着,不怒自威。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穿着一身嫩黄襦裙,是个少女。起先以为是哪一宫的公主,景姒并没有多在意,等把目光从景瑋身上移开,再落到那少女脸上时,景姒一怔,愣住了。
跟着景瑋进来的少女,赫然是昨日还伺候在他身边的——青梧!
斛律铖也看见了,认出了正是那日在东宫里追打他的婢女,有些惊讶。
景姒偏过头,正巧看见他睁大眼睛,以为他要出声,情急之下,他伸手捂住了斛律铖的嘴,另一手食指竖在粉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斛律铖只感到一股桂花的幽香袭来,下一秒,唇上便覆上了一只柔软莹润的小手。一抬眼,唇红齿白的半大少年朝他凝眸望来,神情严肃地冲他比着手势。饶是他脸色认真,斛律铖却只感到难以言喻的可爱,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吸饱了水分,正迅速生根发芽。
过了一会儿,斛律铖屏住呼吸,朝景姒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景姒才收回手,转身重新往缝隙外看去。
外间,两人的对话已经开始。
景瑋看着恭敬跪在下方的青梧,面沉如水,“医仙谷不是召你回去么,怎地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