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铭启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银制的小酒壶递给陆凌。牢狱中别说一口酒,就是连一碗干净水也喝不上,转头看到精致的酒壶,陆凌瞬间两眼放光,一把拿过来打开便仰头喝下一大口。
“看来我真是活到头了,都有人给我送酒来了”
魏铭启看着他那副泰山崩于前而坐怀不乱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说道:“你还真是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
“本来干的就是掉脑袋的行当,脖子天天架在刀尖上,有什么好怕的?”又饮下一大口说道。
“无牵无挂?”魏铭启问。
“有牵挂的谁能上梁山?”
“虎威山一百个兄弟不要?”
“有我们二当家的撑着”
“二十年打下来的基业不要?”
“能者居上”
“身前富贵?”
“没富贵过”
“身后名声”
“狗屁名声”
“殿子期?”
“……”
举到嘴边的酒壶突然停住,本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僵在那里,眉头慢慢锁上。
“你是谁?”
魏铭启嗤笑一声“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
“是他让你来的?”
“他恐怕没那个时间”
魏铭启从陆凌手里拿过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放回他手中。
“他现在忙着跪杨大人家的门槛呢”
陆凌的脸变的比死人还难看,胸口快速起伏,刚才还一张玩世不恭的脸,现在憋的紫红,半天才憋出一个字“跪?”
在陆凌的眼里,鬼魅一般的眼神,天x_ing高傲的殿子期,跪天子,跪父母,流血不流泪的人是绝对不会跪旁人的,却生生从魏铭启的嘴里说出一个跪字,让他之前所有的桀骜都付之东流。
“你以为你在这里躲清静,一朝问斩,万事皆空”魏铭启看着他愁绪满面的眼,一字一句说道:“他可是殿子期”
是呀,他可是殿子期,是他陆凌的殿子期,是站在虎威山下一身光洁如雪仰头望你的殿子期,是那永远傲气凌然的殿子期,如今旁人悱恻蜚意如排山倒海,嘲笑谩骂添油加醋如山崩海啸,自甘卑贱,委身于人,跪遍了杨大人家的九九回廊,跪遍了刘大人家的十五道门槛,几乎散尽殿家几十年的家财基业,受遍了族中几十道杖刑,但他曾几何时想过要弃你于不顾?
他可是殿子期,是你陆凌的殿子期啊!
“他怎么样……”陆凌僵硬的问了一句。
“还能怎么样,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洁白如雪的衣服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远处看去甚至都看不出那有一道人影,再高傲挺立的人,从背后看去,也是微驼着背,散下的发丝间冻结着薄薄的冰渣,起身的时候总是因为僵硬的腿而踉跄不稳,鬼魅一般的眼神也早已暗淡没了颜色,再也不是那个傲然挺立的殿子期了,再也不是那个才华横溢站在桥端盛气凌人的殿子期了。
“我……”陆凌的眼中终于失去了桀骜,一片疼惜氤氲而上“我如何能看?”
“这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魏铭启抓过陆凌的手,无声的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字:反。
陆凌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杀意,眉宇紧锁“你是谁?”
魏铭启继续在他手中写下:赫安王,三个字,随即收回酒壶放进怀里。
整顿衣冠,起身将离,走至门口的时候丢下一句:“三日后我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
鞠躬~~
☆、第八章
齐天十三年秋,赫安王魏铭启携五万精兵从临天王封地乌土纳出兵,传说中的铜车铁骑果真如神话中神兵天降一般所向披靡,连破五城,代阵前候将军陆凌携五万精兵从京城侧翼破土而来,自此,京城高墙不堪重负终究败下阵来,朝堂之上竟无一人可用,京城守卫竟无一人可抵,黄沙漫天,烽火连绵,火红的狼烟竟烧得京城漆黑的夜也如血染一般,战事连绵不休,皇城殿内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担心的还是前几日刚得的南海珍宝是否会被贼人掠了去,大小诸侯耳聪目明,已知无法翻手覆雨,纷纷举城来投。
齐天十四年春,赫安王魏铭启破皇门而入,天子面若筛糠,将玉玺双手奉上,任凭绞尽脑汁也猜不到那个苟且偷生百无一用的弟弟十几年来心里竟盘算着如此大的一盘棋。
同年六月,新帝登基,天子魏铭启改国号为良,年号未央,废旧历,立新法,颁布圣旨:嫡妃姚氏,孝敬x_ing成,温恭素著,立为皇后,贺佑棋辅佐有功册封为国师,陆凌屡立战功册封为阵前候,赐侯府一座,白银千两。
自此,天下大变,风起云涌,国仇家恨,前尘往事,也终于归为一抔尘土,一页青史。
许多人,许多事,已经慢慢的消散在过往云烟之中。
然而魏铭启大愿虽成,却从没有一天平稳的日子。
几年征战,国库吃紧,西北大旱,百姓无粮度日,江南却连雨不歇,江河上涨,灾情严重,魏铭启彻夜不眠,桌案上的折子叠起来足足有三尺厚,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门廊上漆着金漆的神兽撒在他紧皱的眉宇间,魏铭启坐在御书房内,手中的朱砂笔仿佛长在手中一般,几天几夜放不下,旁边一干众人紧闭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上紧十二分的弦,生怕出了纰漏,连蚊子叫一声都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大。
喜公公站在门外,远远看见一人一身常服朝御书房走来。
“这时候谁敢来找不自在?”喜公公正纳闷,看见那人脚步匆匆渐进,正是贺佑棋。
“贺大人,皇上这会正发愁,我看您还是……”心惊r_ou_跳地看见他这一身常服,这也忒不守规矩了,怕是这么进去要出事,便好言告劝一句。
“没事,我有事同皇上讲”贺佑棋倒是一脸不在乎囫囵答道。
“咳咳”赶紧干咳两声“是向皇上禀报”喜公公双手作揖好心的提醒他。
“嗯,劳公公通传一声”贺佑棋也不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说。
“唉”一声叹息的老公公转身走进御书房,一会便出来行礼道:“皇上让您进去”
“多谢”
贺佑棋迈进御书房,一阵檀香扑面而来,熟悉又遥远的味道。
“你来啦”当上了皇帝,魏铭启似乎老了几分,连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佑棋站在原地不行礼,也不说话。
魏铭启抬头看了一眼贺佑棋的常服,眉头微微一皱,却不愿意同他计较,看他按下不语,便挥手退了众人。
一众宫女太监退下紧闭大门,贺佑棋才缓缓开口,谁知一开口高高在上的人便周身一颤。
“魏铭启”贺佑棋直呼大名。
放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贺佑棋便接着说道“如今你大愿已成,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什么人?”
天下虽不太平,但京城正直盛夏好时节,尤其是皇宫里的百花争艳,御华池荷莲含苞待放,连蝴蝶也争相进到这皇宫之中采取花蜜,一切都水到渠成,恬然静好,却被贺佑棋当头一木奉打的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如同冰窖一般刺骨寒凉。
其实魏铭启从来都不曾忘记,这硕大的皇宫于魏铭启来说就像一座围城,国仇家恨让他拼劲全力想进来,进来了又拼尽一切想出去,但是他还出得去吗?从此以后,于他来说,他的人生就是这红墙金瓦,四方天地,纵使天下在握,也不过是画地为牢。
他从没有抱怨过一句,甚至跟至交好友贺佑棋也没有抱怨过,因为他没有脸抱怨,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是他用无数将士的血换回来的路,是他用自己的诚信,真心,一生换来的路。
他认了自己选的路,但他总是刻意回避,假装自己已经遗忘了某些事某些人,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从不敢看那月色下的一抹新绿,那抹淡淡的绿,总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怕,因为这是他心里的罪。
“你退下吧”魏铭启低下头,没有正面回答他,更不敢看贺佑棋冰冷的眼神。
“你……”
“佑棋,一定要鱼死网破吗?”贺佑棋怒气冲冲还没说出口,魏铭启便打断他缓缓说道:
“你忘了娶姚皇后那日,在我府邸,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鞭炮声仿佛在耳边,一院子耀眼的红绸,魏铭启喝得伶仃大醉,指着府内挂满的红绸缎问贺佑棋:你看,今日我府邸处处都挂红,像不像春风楼?
贺佑棋按下魏铭启举起的手,附手在他耳边掷地有声的说道:
魏铭启,这是你自己走的路,时至今日,你已经没得选了。
大战过后,皇宫里很快便归为了平静,于朝中众人而言,魏铭启确实是比先皇更适合这九龙宝座,于天下而言,魏铭启确实是思虑周全心存大业的天子。
然而没有人看到,越是佳节临至,魏铭启眼中越是存着难懂的一抹黯淡萧索,而曾经出生入死的至交贺佑棋也自从那日离开御书房后与魏铭启甚少往来。
夜凉如水的御华池内,喜公公恭恭敬敬的搀扶着正值盛年的魏铭启,自从当上皇上以后,魏铭启的精神到不似从前,平日里总是挺拔的后背也微微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