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大睁着眼睛,就像是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样不肯闭上,然而黑暗始终包围着他。
但是有细微的光透过这厚重的黑暗来到了荒的眼前。
先是细微如同萤火一样毫不起眼,然后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那光芒像是蓝色的,又像是银白色的,就像是星星从天而降,坠入这片冰冷漆黑的海底,照亮荒的世界。
那些光亮在荒的眼前炸开,在这一片几乎要将荒的眼睛刺得微微发疼的辉亮中,悬挂在海中银白色的月亮里有谁在朝他伸手。
——那是晴明。
荒回过神,发现是晴明在海中朝他游来,那银色的发丝就像是月亮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辉。那张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在不断翻滚的海浪中,晴明竭力朝恍若死去、毫无动静任由身体下沉的荒伸出了手。
真温暖啊,真耀眼啊。荒想要伸出手回应着晴明,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什么束缚着一样动弹不得。
眼前开始模糊,荒开始慌了起来,他想要划动四肢,却犹如绑上了沉重的石头,只能往更深的海里沉去。
光辉在被渐渐吞没,周围又开始变暗变黑,荒看不到晴明了。
你也要放弃我了吗?当那份温暖和光亮消失之时,荒觉得更加寒冷了。
这份寒冷让他的牙齿在打颤,冷到几乎连灵魂都要冻结。
然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上了荒的嘴唇。
新鲜的空气被渡了过来。
荒像是被强制从黑暗的世界里拉了回去,眼前模糊一片,但荒不会认错的,这个银白色是晴明无误。
晴明脸色发白,他抱着荒竭力朝海面上游去,但是风浪太大,暗流汹涌着,时而将他们卷到了更深的海底。
这样下去他们都会葬身在这个海底,如果没有荒这个累赘晴明可以轻而易举地脱身,但是晴明死死抓着荒的手臂,晴明的手心和荒所接触的地方传来的温度,几乎要让荒错觉自己要被烫伤。
面对大自然的狂风暴雨,手里抱着一个失去行动意识的少年,无法召唤式神,先前让他四肢麻痹的药物效果似乎还残留着,神通广大如晴明似乎也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自己被风浪吞噬。
但是最起码……要让荒得救。晴明抱着这个信念,不断地移动着四肢,朝通往生的海面划动着。
有太鼓的乐声在奏响,那圣洁缥缈的乐曲是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的。风浪似乎在加大,白浪涛涛,甚至扑向了村庄,但是席卷向晴明和荒的暗流却在逐渐减小。
海面上波浪滔天,但海底的浪流却安静地包围着晴明和荒,就像是在母体里一样宁静安详。
被晴明护在怀里的荒动了,原本束缚着他的无形力量已经无法制住荒了。
从脚开始,再是腿、腰、手、头……荒彻底解脱了沉重的束缚,反客为主搂住了晴明的腰。
荒一只手环住了晴明的腰,大半个身子贴在晴明的背脊上,他抱着晴明,周围像是有星光在闪烁。那些星光在和海面上从乌云后露出真容流入海底的月光交相辉映,晴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少年模样的荒在这光辉中身形在拉长,纤细的手指变得指节分明而有力,抱着自己的身躯也变得高大修长。
海面不再那么遥远,当荒抱着快要虚脱的晴明冲出海面时,晴明咳出好几口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模样已完全从少年改变为成熟稳重成年模样的荒稳稳地站在了翻涌着的海浪之上,他抱着晴明,漠然地看着身后的风暴和海浪吞没掉村庄和村庄里的所有人。
晴明累得够呛,村民对他下的药物还有些残留,更别提在冰冷的海水里折腾了这么久。
他被荒抱在怀里,感受到了海风吹拂在面上,于是晴明费力地睁开犹如千斤重的眼帘。
映入晴明眼底的是曾经在y-in阳寮见过的那位荒大人的脸。
“终于……唤醒你了啊。”晴明呢喃着,抵抗不住疲惫和倦怠沉沉睡去。
“是啊,你唤醒我了。”荒微微低头,轻轻的用脸颊蹭着晴明,深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浅浅的情愫:“安心地睡吧,我不会让谁再伤害你了。”
风声滚滚、海涛咆哮之中,重生的神之子抱着晴明,踏浪而去。
当晴明再度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y-in阳寮内的躯体里了。旁边一直紧密关注的道尊长长地舒了口气,面露庆幸和感激:“不愧是晴明!看样子是已经成功了呢!”
晴明缓慢地眨了眨眼,被海浪差点吞没的心悸还残留于心底,晴明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都没有发觉手心里握着的荒的手在轻轻动着。
晴明长喘了口气,费力的坐起身体,比以往更沉重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晴明眼前微微发晕,正摇晃着身体想要翻身下榻,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扶住了:“晴明,你小心些。”
“多谢。”晴明下意识的道谢,却记起这个声音并非道尊的。此刻在这间房里的,除了晴明自己和道尊外,那就只有——
晴明抬起头,正好落入那双深色的眼眸中。
晴明喉结微动,怔怔地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荒。一时间竟将那个内心世界腼腆纯善的少年荒,和眼前这个位高权重、浑身冷冽的荒大人混合在了一起。
“多谢……荒大人。”晴明低声说道,轻轻挣开了荒的手,然后站起身退开了好几步。
道尊何等敏锐之人,一眼便看出荒和晴明之间暧昧莫名的气氛,连忙出来打圆场:“荒大人才解除诅咒,想必还需静养些许时日。今日多亏了晴明才能够唤醒荒大人,晴明你用那溯回之术应当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快快回去歇息养精蓄锐吧。”
晴明微微颌首,不再去看荒。荒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让晴明恍惚记起少年的荒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
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对晴明、对荒都是。即便之前晴明内心告诫过自己好几次,那个世界和这个现世是不同的不要将其混淆了,但是人非Cao木孰能无情?和荒度过的数个日日夜夜,让晴明无法把荒单纯当做委托人对待。以往晴明对待委托人都是疏离有礼,一旦解决他们的委托便干脆利落转身离去,但是荒却不同,即便明明知道眼前这个荒并非自己悉心照顾、共度时光的荒,晴明还是下意识地去为他担忧。
那么荒又是怎么想的呢?晴明见过他荣耀加身、神恩凛凛的一幕,也见过他狼狈不堪、泪流抖瑟的一幕,这样的距离太亲昵了,亲昵到了一种危险的境界。
晴明定了定自己激荡还未恢复平静的心神,朝道尊和荒告辞后,立刻联系庭院的牛车离开了y-in阳寮。
“跑得真快。”荒倚在软榻上,并未阻止晴明的离去,他辨不明情感地笑了一声,那模样更像是在冷笑,笑得道尊背后微微一凉。
“荒大人……晴明他毕竟年轻气盛,倘若他在唤醒您时做得有不对的,我先代他替您道个歉。”道尊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他着实不希望这个神秘高深的神子荒大人因为此而和晴明起了龃龉。
荒那双眼眸轻轻地扫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代他替我道歉?”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就像是有冰冷的海水从道尊的脚踝蔓延上膝盖,刺得道尊一个激灵,连忙俯首道不敢。
“无妨。你也无须担忧,我很感激他将我从梦魇中唤醒。”荒挥了挥手,示意道尊退下:“改日我会亲自去他府上致谢。”
道尊听闻此言,明白荒并未生气,为晴明绷紧的心稍稍放下,暗暗舒了口气,朝荒行礼后便退出了房间。
荒随意的“嗯”了一声任由道尊告退,他看着自己方才握住晴明手腕的右手,静静地出了神。
在那场梦魇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荒知道自己的过去根本没有晴明的存在——他因为预言失误被村民们责骂毒打着,被关入潮s-hi的地窖中不见天日,直至被村民们送上被凿穿舱底的木舟驶向深海,然后被冰冷的海浪吞没。
荒的过去没有乘风而来的白发旅人,没有神助,没有烤地瓜,没有在祭典上的默契演奏,没有那些一起探讨占卜星象的日日夜夜。
更加没有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不顾一切朝他伸出手想要拯救他的晴明。
荒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就如同梦魇里少年的他登上舞台前因为紧张做的那样,只是在这个现世即便晴明在,大概也不会像那个时候那样为他舒展手指,温声安慰让荒不再弄伤自己了。
只要闭上眼睛,在那个梦魇里晴明朝他微笑、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身影就又会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内心会用上一股欣喜和期待,仿佛只要见到晴明就会无比满足。
心脏跳动得很快,仿佛在诉说自己对晴明的思念和情愫。
“溯回之术,当真是可怕啊。”荒喃喃着。但是莫名的,他却并不生气,甚至心底还在希望倘若这是真的……
——那该多好啊。
就像是真的有人愿意同他不离不弃,愿意为他奋不顾身。
梦魇里少年的荒因为晴明的话语将自己胸口生出的奇怪感情半信半疑地认作为移情,但是经历了人情世故的成年荒却不会认错,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即便明知道那不过是从未发生过的虚假记忆,但内心那股悸动是不会骗人的。荒扶额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逐渐变成大笑:“安倍晴明,我记住你了!”
荒睁开眼,周身出现了围绕着他旋转的星象仪和陀螺,那是他从冰冷的海底接受神明的复生时被给予的能力。
荒向前伸出手指,其中一只陀螺跳跃到他的指尖上,像是在等待指令。
荒轻轻道了声:“去晴明那里。”那陀螺得了命令,飞旋入半空中,然后闪出窗外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