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荆以为他还会继续问些什么,未料他话锋倏然一转,却道:“那么你呢?”
乔荆一怔,一时不知他的意思。
“你从墓地里带回两个人的灵魂。”那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漆黑双瞳泛着森森寒意,“一半是你朋友的,还有一个是谁的?”
乔荆猛地看向他,“你看得到?”
男人只道,“它们没有跟着你。”
尽管面色不变,可乔荆还是不禁蜷起了手指虚握成拳:“另一个能不能赶它走?”
“冤有头,走不了。不过你也能杀了他,”男人神色淡淡道,“你命藏正气,鬼畏神惧。”
乔荆:“我如何能杀他?”
“他在哪里死的,又是怎么死的。那就让他按照同样的死法、在同样的地方——再死那么一回,”男人波澜不惊,仿佛谈论着天气晴雨,“至于你朋友,却是你们心中执念未消。”
话点到即止,乔荆已有打算。
阮袁出来得很快,之后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就此匆匆告别。
骆攸宁刚巧慢了他们一步,出来时手里里还握着串平安符。
南红玛瑙透着喜气,白玉菩提装点恰好,尾端坠着锦囊玲珑小巧,唯一有用的符纸深藏期间。
这串平安符最终挂在了乔荆车内后视镜上。
“庙里有卖平安符。我瞧着漂亮,挂你车上刚好,”骆攸宁抬手拨得小锦囊晃悠悠,一串珠子发出琳琅轻响。许是想到什么趣事,他嘴角一弯,却是露了笑,“要是大虞看见肯定要买好几个回去。”
乔荆看着那锦囊只道:“他就喜欢这些小玩意。”
后山停车场空空荡荡,只剩他们这一辆车停在树下。
新月初升,天色已暗。
空明月色如清泉,渗透茂丛,淌落密树,枝摇影曳间,如藻荇丛生。
乔荆低头发着短信,荧荧屏光勾着他刀削般的俊美侧颜。
骆攸宁偷偷瞅了好几眼,谁知乔荆倏然朝他看了一眼。
骆攸宁不由绷紧了脸,随即又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他正是心思满腹,就见乔荆忽然伸过手来碰上他的脖颈:“你这里什么时候弄的?”
骆攸宁不明所以,抬手跟着摸了摸他方才触碰的地方:“怎么了?”
乔荆眉心微簇,打开顶部内视灯让他自己照镜子看。
骆攸宁还道是他脖子哪里蹭上的香灰,哪知一照镜子,脸都白了——
一条浅浅的血痕绕颈半周,恰恰好圈在他的脖颈之间。
乔荆道:“会疼么?”
骆攸宁茫然无措只是摇头,过了片刻又是点头。他先前没看到时还无甚感觉,这一下看清了只觉那红痕处登时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痒,好像有百虫在其中撕咬。
他心里隐约起了一个念头,某些被迫淡忘的记忆渐渐浮出了轮廓,他正是满心焦灼,却见乔荆似主意已定,开口便问:“你还记得那个男人死在哪里?”
骆攸宁蓦地一僵,他自然知道乔荆指的是谁,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单刀直入。手指勒扯着拦过半身的安全带,骆攸宁只觉记忆越浮越多再难压抑,又不得不状似随意道:“当然记得,是在大虞家乡。”
乔荆又问:“你们怎么杀死他的?
“不关大虞的的事,”骆攸宁咬了咬后槽牙狠狠道:“他是被我杀死的。”
乔荆看着他:“你是怎么杀死他的?”
“斧头,”骆攸宁沉默了很久,他缓缓靠着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腐臭记忆正在被从地狱的深处掘出,“我拿斧头砍死了他。”
证供已呈堂,凶手已昭彰。
他像等待判决的死刑犯,铡刀临头还妄想有人救他于法场,明知自己罪无可赦却仍期待有一瞬意外。但是他逃不过、他瞒不住,大虞的死如一座大山沉沉压在他的胸口,他忍得了一时,却担不过一世。现在的他甚至不能一死了之,因为他的命已是虞秉文拼死为他换回的。
他以为乔荆会继续问下去,未料他话头一转,只道:“你还记得秉文的家乡在哪里么?”
骆攸宁茫然无措看了他一眼:“记得。”
宽厚的手掌缓缓覆了过来,贴在了他的手背上。掌心那么炙热,烫得骆攸宁心底发慌。
他想甩开乔荆的手,他想逃下车去。这一刻的他宁愿面对那拖拽斧头的恶鬼,也不想看到因他流露出丝毫反感的乔荆。
可乔荆却愿不放过他。
五指穿过指缝,十指交叉。覆在他手背的宽掌在收拢,他握得那么紧,好像要透着他抓住那已隔y-in阳的友人。
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乔荆开口。
与他预期中的不同,那语调波澜不惊,同平常一样,那么平淡自然,仿佛是在约他赏花看月、邀他咖啡伴酒。
他问他:“那你介不介意多一个共犯?”
骆攸宁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荆直视着他,目光坦然,一派光风霁月:“我知道。”
骆攸宁只觉不可思议:“你也不问问我原因?”
“比起原因,我更在意你们,”乔荆道,“你想说,我自然愿意听。但你不想说,我也同样不会强求——秘密在你,决定在我。”
前照车灯亮起,骤来光明惊得过路的野猫飞窜。
封闭车厢气息窒闷,掌心渗着汗,安全带勒着指节通红,骆攸宁小声问他:“你想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我们去秉文家乡,”乔荆的声音很轻,恰似一阵掠耳微风,飘飘而过,他说:“再杀他一回。”
第三十三章
回到市区刚过夜半,街头巷尾只有路灯通宵达旦守着将至的黎明。
乔荆已托秘书买好了火车票,两个人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去了火车站。
凌晨两点的火车站仍是灯火通明,长椅上横卧竖躺着彻夜候车的旅客,候车厅里气氛冷清。
过了检票口,遥遥有汽笛鸣响,火车正放缓着速度徐徐进站。
地下隧道太过空阔,每行一步都有回响,哒、哒,哒、哒——
脚步声追着他们一路上了站台。
月色朦朦,星子依稀。夜风呼啸着来去,远山已成浓墨重影。站台岗灯亦是彻夜不休,道道长影孤零零的各立一处,又被屋蓬落下的y-in影分割得一节长一节短。
工作人员匆匆而过,上车乘客寥寥无几。
车厢内昼灯已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伴着零星梦呓,只有壁灯给予他们微弱的光明。
秘书给订得卧铺,上中下六张床只睡了他俩,车厢拉门一关便是一方世界。
两人床位相对,都睡下铺,桌上刚好摆放行李。
骆攸宁神色疲倦,搁了行李就摊在床上不想动弹。
乔荆道:“起来把外套脱了再睡。”
骆攸宁磨磨蹭蹭只道:“太累了,我一会就起来了。”
乔荆毕竟不是虞秉文,他没再勉强,拿着保温杯出门去盛了壶热水,等回来时就见骆攸宁挨着枕头已沉沉睡去。
壁灯昏黄柔和,掩去了他眼底的青黑与唇色的苍白,细碎短发黑如乌木遮过额间,红唇肤白隐约还是那少年的模样。
乔荆抻臂调暗壁灯,就这么站在床边垂眸望了他好一会儿,方躬身拉来被子一角替他盖上。
车厢微微晃动,车轨隆隆而响,两侧景色缓缓倒退,列车在结束了十分钟的短暂停靠后,重新驶上了旅途。
骆攸宁是难得一觉无梦,醒来时却还未到天明。
火车节奏均匀地震动着,床头壁灯悄无声息熄了,车厢内沉寂昏暗。许是正在行经城中路段,沿途岗灯盏盏,纷纷投来窥视的目光,昏光与暗影飞快交错,余出的光斑落在雪白的被褥上,横七竖八像是孩童随手的涂鸦。
骆攸宁掏出手机想看眼时间,可刚点下home键就自动黑屏关机了,电量已经告罄。
充电线放在包里,他撑起身往对铺探了一眼,雪白的被褥隆出人形,乔荆似乎酣睡正香。他不想打扰对方,只好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上一觉,可方才清醒降临得太突然,驱得睡意逃得彻底,外加空调制冷不足,他这醒来不到片刻,后背汗涔涔一片燥热。
他在窄小的床上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翻身下床,猫一样轻手轻脚推开拉门,循着卫生间的方向快步走去。
列车正在行穿隧道,轰隆隆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激起无数回音。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车厢门或紧闭或微敞,所有人都在沉浸在睡梦之中。
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不知去处的幽魂,不肯停歇地在死寂之中不断穿梭。
念头倏忽即逝,骆攸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卫生间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灯火通明。开水炉里的水刚沸,咕噜噜冒着响声。相对的两间厕所里似乎都有人,门把手始终显示红色。
骆攸宁站在洗手台上昂着脑袋仔细看着自己脖颈间那道诡异的红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条红线又深了几分,像是打算绕颈一周生生切段他的脖颈……
脚边传来咔擦擦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鞋子边上。
骆攸宁低头一看,却是一辆远程遥控的小汽车,瞧着有些眼熟,也不知是谁家孩子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