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嘴唇颤抖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道:“……是我杀了陆长仁。”
无争冲他笑了一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慕容白的语速很快,像是已经压抑了许久:“陆长仁杀了贵妃的儿子,事发后贵妃要杀他。我就砍下他的头,送给贵妃,和他撇清关系,获得了贵妃的信任。陆长仁之前杀人是为了我,我想回大都,必须成为贵妃的养子,所以他替我杀了慕容玄……”
无争握住他的手,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慕容白起先有些抗拒,很快在无争的温度下投降,搂住无争的后背,在对方的心跳中浑身都热了起来。慕容白闭上眼睛,思绪飘回上一次感受到这种亲切温度的时刻。
慕容白控制柳州之后,整日想着回大都。
但不管他把柳州治理得多么好,每年给朝廷上供多少税收,给父皇写上多少情深意切的奏表,对方都没有任何要把他调回去的意思。
陆长仁很高兴地跟他说,不要回去了,柳州也很好,地势复杂,外人很难打进来;在这里训练军队,过几年自立为王,不也美滋滋。
慕容白说他是天潢贵胄,堂堂正正的皇族后裔,就算当不了皇帝也该封个亲王,凭什么要在这种破地方当山大王。
陆长仁说你没本事就别说大话,孙家凭一个贵妃快要登天当神仙,过两年慕容玄长大当了皇帝,改姓为孙,哪还有你慕容家什么事情。
慕容白觉得他说得很对,脸色煞白,身如落叶簌簌战。
陆长仁看他可怜,给他出了个主意:“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如果慕容玄死了,你不就有机会了?”
慕容白道:“那算什么办法,我杀不死他。而且我也下不去手。”
“我替你去吧。这是我欠你的。现在柳州已经是个好地方啦,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完成了,不妨定个新的约定。既然你用了这么大力气要当上皇帝,就要当个好皇帝,待事成,便赐天下百世兴隆。”
陆长仁给了慕容白一个拥抱,第二天带着一车好东西上路。
陆长仁厚币委质在大都疏通关系,不久成为孙家幕僚,每日进献宝贝给贵妃,请她为慕容白说好话。
几月后,慕容玄坠马身亡。贵妃悲痛异常,为稳固地位将慕容白与慕容殷兄妹召回身边,收为养子。
再几月,陆长仁东窗事发,贵妃悲泣病倒,陛下雷霆震怒,甚至要将慕容白贬为庶人。慕容白声明对陆长仁的事情一无所知,砍下陆长仁的头送与贵妃,此事方平息。
一年后,贵妃巫蛊案事发,不得不杀。陛下鸠死贵妃,自称身体不适封慕容白为太子监国,从此再不上朝。孙家与吴家把持朝政,肆意妄为,大陈越发民不聊生。
“我并不是想要为陆长仁复仇,否则,我第一个就该自杀。”慕容白坐在无争对面的凳子上,很认真道,“我就是觉得他说的话都是对的。”
当初陆长仁认为杀光豪绅才能救柳州,以此类推,杀光孙吴才能救大陈。
慕容白也知道自己执念过重,但自己的心魔自己哪有那么容易解呢?
无争说:“他那个时候比你大了那么多,当然比你知道得多。现在不一样。”
慕容白道:“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大,也很年轻,但他如有鬼神之眼,看到往事来者,所以知道什么才是对的。我有的时候在想,也许他才是应该做皇帝的人。”
无争道:“你们慕容家祖上得了江山,你就该是皇帝嘛。”封建制度不就是这样么。
慕容白道:“若论打江山的功绩,我们不如沈家;若论治理,我们没有什么成绩;若论弄权,我们不如孙吴;唯一自豪的决断,也不如陆长仁。也许一开始,慕容家就不该坐上这个江山。且看父皇,先皇,他们都做了什么好事?”
无争沉吟片刻道:“想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父皇尚在人世,何不去当面与他对质?”
慕容白挥挥扇子:“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个废物,只知道宠幸女人,不敢在朝堂上说一句话。遇到事情也只知道当和事佬,没有什么作为。”
无争道:“在世人眼中,你也是个挂名太子。”
慕容白一愣:“你在开什么玩笑?你是说他也……”
“去问问吧,做个了断。”无争道,“我的私心希望你能履行约定。如果你还有心结,我们就击破它。然后按照约定,你和我——
“一起创造一个和平的盛世。”
第37章 窃国者侯
经过一番不说也罢的举动, 无争和慕容白来到寝宫的时候,皇帝正在绣花。不是拿起针线随便乱戳的那种绣花, 而是精心在锦带上滚掺铺晕,用针线画出一路锦绣。无争看陛下在锦带上纵横韬略, 不由想起另外一位以绣花而闻名的人,如临大敌地挡在慕容白身前。
慕容白不知道东方不败,自然不领他的情, 推开他对皇帝道:“父皇, 你在闺阁久待,也染上太监和妇人的习气了么?”
皇帝叹了口气:“贵妃在世时,曾教过朕做这些,朕不曾认真学。马上就是她的忌日了, 朕在这里无事可做, 便想做点事情怀念她,倒是上了心。”
慕容白道:“贵妃,贵妃!除了贵妃, 你还知道什么?”
皇帝道:“朕对不起她。朕对不起很多人,但尤其对不起她。她一个弱女子, 愿为大义背弃家族,与朕共谋诛杀j-ian臣,受了无数侮辱利用,最后还被朕下令鸠死。朕对不起她。”
房间里一片寂静,无风亦无声,慕容白和无争都被皇帝突然说出的消息震撼得呆若木j-i。
慕容白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可能, 那当初贵妃案,沈将军一家被流放……”
“这件事情你不太清楚,沈将军从未与贵妃同处一屋。是我秘令沈将军率兵勤王,贵妃助我瞒过了孙吴耳目,可惜沈将军那里却因为j-ian细泄露了消息,功败垂成,以至于后来的一切后果。我本欲鱼死网破,谁知道他们对后宫动了手,我只好放弃,将你们流放到各地,也算是保护。”
慕容白哑声道:“保护?根本没有几个活下来的!”
皇帝道:“朕知道他们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换了名字,在朕安排的人的帮助下做山大王。白,这本也是朕为你安排的生活,但你和陆长仁都太过出色了。你们太超过朕的预料,所以朕为你们改变了计划,也因此愧对贵妃。朕知道你们必定会对玄儿动手,但没有阻拦,因为那孩子会成为你最大的阻碍。后来陆长仁东窗事发,你们是不是一直奇怪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现在你们可以安心了,没有人走漏消息,是朕安排人捅出了这件事情,因为陆长仁会成为你的第二个阻碍——他杀生有余,圆滑不足,容易让你走错路。他之前在信上对朕说,他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了,你已经做得比他更出色。那时他恐怕已经有预感。”
慕容白脸色苍白,无争伸手扶住他。慕容白靠在无争身上,伸手去摸腰间的离乱剑——仿佛命运一般,陆西庄在他偷入寝宫前把这把剑带给了他。
离乱离乱,乱世而现,盛世而隐。
为子杀父,为臣杀君,纲常倒坠,破军高悬,这可算是乱世?!
慕容白缓缓抽剑出鞘,皇帝仿佛无知无觉,还在继续讲述:“白,你这些年所作所为,朕比孙吴更清楚。他们以为你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只有朕知道,你所谋甚远甚大。你在柳州招兵买马,沈将军的后代为你驱使,大都亦有你的布置。虽然不足以绞杀孙吴,但假以时日这张网越铺越大,终究能困死那两只蛟龙。但是你没有那么做,反而如陆长仁当年酷厉行事,一心要快刀斩乱麻,朕实在不明白。”
慕容白冷冷问:“你不明白什么?”
皇帝道:“快刀斩乱麻,那是孩童的做法,君子会耐心把线头一个一个解开,理清每一条线所归所属。你何以还不懂这一点呢?”
慕容白握紧剑俯身抬臂自下向上挑去:“说得简单……”
无争一直注意着他,在对方抬臂时便伸手拦去,叫道:“不要!”
皇帝安详道:“朕后来明白了,原来第三个阻碍你的人,正是朕。”
慕容白的剑尖在皇帝面前一尺,颤抖着落不下去,只因他的手臂被无争牢牢扣住。他叫道:“放开!”
皇帝道:“姬无争,放开他,让他除去阻碍。”
无争叫道:“不放!皇帝陛下,你要他在这件事上快刀斩乱麻,又要他在国事上抽丝剥茧,你把小白当成什么了?他不听话,我会好好教育批评他,不要你多管闲事!”
无争此言一出,场景中的矛盾顿时发生了转移,两个冲突的对象握手言和,向他开炮。
慕容白:“批评教育?”
皇帝:“小白?”
无争企图萌混过关:“哎嗨~”
慕容白盯着他瞧了片刻,刚刚被皇帝一番话冲击的心绪慢慢落地,理智逐渐回笼,方感到后怕。多亏无争在这里阻止了他,否则他就要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了。
他收剑回鞘,没好气道:“这笔账我们回头算。父皇,我现在想明白了,你让我杀你我就杀你,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皇帝:“等等,你们还没给我解释小白那个称呼,我……朕都没那么叫过你!”
慕容白道:“这不是很明显么。”
他突然转身按住无争的肩膀,踮起脚尖凑近吻了上去。无争的眼睛瞪大,瞳孔收缩,感觉像是被蝴蝶扑面,刚感到令人不敢轻易动弹的柔软,就已经失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