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可做,其实也合了虞梓吟的意。他央着樊典带他去,樊典也觉得离得近些更安全——虞梓吟目前终归是个辟谷期小修,单独放在载玄宗里,就凭着樊典对他的青眼,也绝对过不安生。
樊典于是让虞梓吟顶了一个随行弟子的名头,领着他去了。
虞梓吟对他的殷勤准备报之一笑,没头没脑道:“车中贵介,竟愿复识斗笠人。”
樊典闻言一震,竟想跪下行礼:“虞九少爷请莫妄自菲薄。”
虞梓吟伸手扶他起来,不受他这礼,却暗暗查看着旁边那另一个随行女修的表情。
这弟子名为红染,一双丹凤眼极为勾人,但平常敛眉时,也别有一番乖巧意味。此人正是虞梓吟初日注意到的那女修。见樊典有行礼的意图,她虽未有动作,心中怒火却是掩藏不住。
虞梓吟确认了她于樊典有意,抿唇一笑,竟还趁樊典不注意时向她示意。红染也扭出浅淡的微笑,二人算是交锋。
三人此时正在梵星城的接待艇上,共处一隔间,四下无人,虞梓吟才可和樊典说些不为外人道的话。樊典亦信任红染至极,连这话也不避她。
话说这梵星城也不愧“星”此字,竟是修建在天上,且加持了法阵,无接待艇不可入。虞梓吟对这梵星城只是略有耳闻,只当是近年来兴起的城池,也未过多在意。
只是现在,似乎不得不在意了。
虞梓吟抬手掀开帘布,看那梵星城大观。自下眺乌压压遮天蔽日,从远观齐整整褐瓦朱墙,若是近看,却有隐隐威势,显露出些许淡淡仙气来。
……仙气?这气息虞梓吟认得,大多数修士却不知,只当哪位大能置了什么法阵。虞梓吟心下犹疑,开口道:“这下面,是仓、井二道交际?”
“是,正是当年虞家二位老祖同归于尽之处。”樊典说话时还有些迟疑,怕虞梓吟伤情。
他是多心了——那二位老祖的斗乱,还是韩墨一手设计的,虞梓吟自己也参与不少。说来令人心寒,什么血浓于水,同族情谊,都抵不上一件极品法器。
那法器,如今也物归原主,回到韩墨手中。
“反误了卿卿x_ing命啊……”虞梓吟毫无压力地想。修者本该清心寡欲,所求越多,其人越浊。受求之苦如他,兴许把神魂从头到尾绞碎了也还是脏的。
“那韩墨呢,”虞梓吟心中郁郁,“你倒是果决,想什么要什么,也不管管别人。你悲惨,就要搞得别人更悲惨吗?”想想又觉无稽,韩墨做事,可从不是因悲惨。
虞梓吟俯瞰去,那仓,井二道交际果然一如百载前,寸Cao不生,童童无物,也难怪这梵星城要建在天上。
“这梵星城是谁的手笔?”虞梓吟道。
“虞九少爷有所不知,这浮空之城划为二层,外层即是梵星城,是倥府麾下;内层临仙城则无定论,因为凡界无人可入。若说缔造者……传言道是近千年来唯一飞升之人,祯曲仙人。”
虞梓吟一僵,不由得攥紧了系在腰间的乾坤袋。樊典察觉出他的异态,“虞九少爷……认识祯曲仙人?”
“无妨,”虞梓吟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慌乱,尽量平静道,“一个故人罢了。”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地方?韩墨怎么就没说过还有这等事?”也不怪,韩墨成仙那时他死了元婴,闭了百年死关,哪还有心思去管那人做了什么。
几下计较,虞梓吟心绪渐静,无意识地搓着乾坤袋那柔和的料子,不知道又开始思虑什么。又开口让樊典帮他隐藏了灵力气息,才面色恢复如常,仿佛松了口气。
只是入场时,虞梓吟的身形又微微一顿,手抚上腰间乾坤袋。樊典只当他还有余悸,便未多言。
虞梓吟却知,刚刚乾坤袋上第一道禁制已被突破。他虽非乾坤袋之主,却也与那欺软怕硬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快了。”虞梓吟想,又生出些许渴盼之事终于成真的恍惚。
☆、第四章
拍卖会本身并无甚看头,每五年举行一次,也出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拍品。然而虞梓吟来找他,说要来时,樊典还以为他有什么需要的物什,想着要帮他一齐拍下。
如今看来,他猜错了。那人自进了包厢,就一直兴味缺缺地看着外面,仿佛什么也惊不了他。虞梓吟本生得俊美,眉目含情,作出如此情态,却少了几分生气颜色。
这虞九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樊典犹记得,初见虞梓吟时,他丝毫不愧为一届英才,纵使有些许傲气,也只是给那意气风发添了几点佐助。
但若是死婴剖丹之事发生在他身上,樊典自认为没有那个毅力苟活,更何况,虞九少爷曾是人上之人,这一身修为,与他而言只怕意义更重。
樊典不知,此时虞梓吟的心思,也飘到了当年,“曾经苦大仇深,试图求死的小修士,如今已可独当一面了。”
虞梓吟曾经轻狂,也不怎顾惜礼教,仗着修为上蹿下跳,到主人家赴宴,也常是酒饮一旬便借口脱身,带着韩墨随处游荡——反正那些人也只要虞梓吟这个名字赴宴,又不是他这个人。
某日载玄宗召开了个劳什子大会,虞梓吟自是依照惯例,脱逃至载玄宗后山,却见得樊典正要拔剑自刎,一时好奇,便救了下来。
在听到樊典是因别人一句“终生不得结丹”而万念俱灰时,虞梓吟毫不客气地拿夺过来的剑剑身拍上他的头,骂道:“蠢。”
“你这剑修,心志如此脆弱,是如何活至今日的?”
樊典闻言,怒不可遏,出招便向虞梓吟轰去。理所应当的,攻击被韩墨轻易化解。
虞梓吟却挥去韩墨,把剑抛将给樊典,亲自上阵与樊典讨教一番。订正,是虞梓吟虐了樊典一番。
樊典亦不服软,屡败屡战,终于二人都没了兴趣,一齐收招。
虞梓吟犹嫌不够,勾唇笑道:“你道是众口铄金,我岂不知?可悠悠之口难填,要是天下人都像你一样,动辄自尽,今日死一千,明日死一万,还能有人得道成仙否?”
虞梓吟这话却似说给自己听:“他们说,六岁入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如今已是听不到这等话了;他们说,耳顺之年以前筑基,必定爆体而亡,我仍旧活得逍遥自在。如今我生身三百二十载,已结元婴……有了这等实力,他人说过的话,谁还放在眼里?”
樊典听这话,哪能还不知他的身份?忙起身要拜。虞梓吟也不推辞,受了他这礼,此后时日对他也多有照料。
现在想起,那时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他这一生,闲有之,成有之,乱有之,唯独没有逍遥过一天。先前是虞家,后来是韩墨,今日与当时又有何差别?不过都是自己画地为牢,还将责任推卸于人罢了。做出个反抗的样子,给谁看?有求于人,自会被制肘。心甘情愿,苦中作乐总比哀哀怨怨,痴痴缠缠好上百倍。
虞梓吟出完神,手又不经意间去摸他那乾坤袋,却摸了个空。
他心里一跳,暗道可恶。寻常乾坤袋会与主人有所感应,所在位置自是一清二楚,且不说那小贼偷盗之时必定切断了这感应,单说他还未成功使乾坤袋认主,这麻烦就多了几分。抬眼一看那红染,一双丹凤眼已是吊起,果有得色,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这是瞅准了我找不到证据啊……”虞梓吟心里有了定论,却出乎预料地平静至极,仿佛并未丢掉重要之物,只是有一趟势在必行的行程一样。
他咬破指尖,凭空绘制出一个颇为复杂的法阵,是为循着他与乾坤袋那稀薄的感应,追寻其所在。灵力绕过拍卖场,甚至整个梵星城,在浮空之城的禁制处并不意外地被仙力桎梏。
“你们的制造者尚且认我为主,不过几丝稀薄的仙力罢了,竟敢拦我?”映衬着虞梓吟的想法,他释放灵力后,那些仙力齐齐让出一条通路,还有些许散了出来,缠绕于虞梓吟灵力之上,似在守护。
虞梓吟静心凝神,也不管身侧二人或担忧疑惑或饶有兴味的眼神,一心向着乾坤袋的下落之处找去。
他此番动作,韩墨亦心有所感,苦笑一声。
这次位置倒是一清二楚了。既然如此,他前几日是何必去借窥苍镜,平白惹了一身臭骂呢。想归想,韩墨并未停下手中设阵步骤,倏忽间又恢复了平常那般高深莫测而存在感微弱的模样。
且说那虞梓吟,半柱香后终于得了乾坤袋的下落。
“倒真是‘下落’了,竟是在地面上。”那仓、井二道交际已成死地,这人把乾坤袋丢到那里,真是恨人不死。且看那红染脸色,是笃定了他拿不回乾坤袋的,这死地之中必定还有陷阱。
虞梓吟心下冷笑,反手抽出樊典佩剑——既非本命剑,那就先借来一用吧。拿到手后,方察觉这剑颇为眼熟,竟似三百年前樊典用来自刎的那把。
虞梓吟拱手道:“借剑一用。近几日承蒙关照,今日就此别过。若是你不小气,这剑就先送我吧。”说完拂袖而去,樊典一头雾水,抬步就想跟去,却被虞梓吟喝住,只能看那人面有薄怒地离开——恍惚间竟看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虞九少爷影子。
虞梓吟凭着载玄宗令牌一路通行,到了梵星城接近乾坤袋落处的边缘,竟一跃而下,御起随手捞来的飞剑,径直向下,吓坏了周围一众修士——只是不见那本该落下的禁制攻击。
虞梓吟于半空再次绘制法阵,凝于剑尖,而后自己养起神来,不再控剑,任凭飞剑将他带走。
“是我急躁了……”落地时,虞梓吟几乎是被飞剑甩到地面,恰逢丹田旧伤未愈,引发剧痛,他站立不稳,端的要跪倒在地。所幸他几个趔趄,也算稳住了身形。然还未站稳,又听得一串笑声:“虞九少爷竟向我这小女子行如此大礼,真是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