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又喝酒了啊。”段溪懊恼地看着那个骗了自己的枕头,气呼呼地锤了自己一拳,“我怎么又没醒?”
“小溪,你别怪他。”
“我不怪,我只是气他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段溪为方槿脱了鞋盖好被子,手背轻覆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他稍松一口气,低声抱怨道:“他都喝成酒腻子了!那酒引子是一味烈药,他自小便吃,肝脏本就不好,若不是习武,怕是早就落病了。”他顿了一下,“对了,小乐哥哥,你喝了么?”
“我?”冉小乐摆摆手,“喝了一点,没事。”
“嗯。”段溪扭过头,目光又飘回方槿的脸上,“金珠总是有奇效的。”
冉小乐笑了笑,“天晚了,不打扰你们,好生歇着,我走了。”
“小乐哥哥。”
“嗯?”
黑暗中,段溪那一双圆圆的眼睛好似一对翩翩欲飞的萤火虫。
他呆呆地望了冉小乐一会儿,只是乖巧地摇摇头,“没事。”
“嗯。”
冉小乐笑了笑,离开了。
所有人都处心积虑,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所有人都诚惶诚恐。
冉小乐甫一合上房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便扑面而来,刮得他睁不开眼。
门扉嘎吱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被什么东西刺痛的脸颊。
沙尘。
一种不祥的预感。
寒夜将至。
“小安!”
他顶着大风,拔足狂奔,房门已经被吹开了,冉小安仍是不见转醒。
冉小乐察觉不妙,大声呼喊着小安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瞬,战战兢兢地将手指探到弟弟的鼻下,没有呼吸了。
“小安!冉小安!你别吓我啊!”
冉小乐抱着弟弟,手足无措,他来不及自责,来不及哭,甚至来不及想办法,头脑一片空白,全身都在不自知地颤抖着,直到段溪和方槿跑来,将他生生拖开,他还只是痴傻了一般,大张着嘴,眼睛都不眨一下,怔愣地盯着弟弟,生怕叫不醒他。
“冉小乐!”方槿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他总是这样,醒和醉同样快,“你冷静一点!”
冉小乐就像没听见似地,站起来,双腿仿佛瘫痪了一般,竟使不出半分力气,直直栽了下去,再站起来,又跌倒,干脆不再费力,手肘撑着,颤颤巍巍地向弟弟爬去。
“小安啊…小安…别睡了…小安…”
“冉小乐!”方槿一把将他拎了回去,“你听我说!”
“小安…我要小安…”
“他没死!”
冉小乐这才不情不愿地慢慢将头转向他,“可他不理我…”
“你看看外面,段旸就要来了,你若是真想让他死,就继续捣乱!”
方槿撂下一句话便又将他扔回地上,径自走向冉小安。冉小乐鼻尖还挂着鼻涕,擦也不擦,扶着地面吃力地撑起身子,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如何?”
段溪放开冉小安的手腕,“有脉搏。”
“那他这是在做什么?”
“我也不晓得。”
“小安啊…”冉小乐犹豫再三,他怕小安走火入魔,可他还是忍不住。
“小心!”
房梁被吹断了,冉小乐连忙扑向弟弟,护在他的身上,只见那厚重的木门直直像二人飞来,方槿刚要冲上去格挡,却唯恐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木门向着他们砸去!
“小乐!”
分不清是奇迹还是幻觉,木门是倒下了,也是倒在他们身上了,却消失了。
“你没事吧?”
方槿和段溪冲了过去,冉小乐看起来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差一点就又命丧黄泉。他迷茫地望着方槿,“没事,小安他…好热…”
方槿缄默不语,他瞭望空d_àngd_àng的远方,面色愈发沉重。
“幻境,土崩瓦解了。”
“什么意思?”
“冉小安输了。”
冉小乐愣了一下,空气中凝滞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他缓缓看向身后,哪里还有村庄?哪里还有月亮?哪里还有夜的星光?
只有大漠,一望无垠,无穷无尽的大漠。
冉小乐只觉得头痛欲裂,那一刹那,鬼魂的悲嚎,风沙的嘶吼,以及由远及近那狰狞的狂笑,纷繁j_iao织,搅和在一起,荟萃成耳畔源源不断的嗡鸣,冲击着他,折磨着他,宛如一根要突破禁锢的巨大摆锤,没完没了地撞上他的脑壳,直震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方寸大乱,只想带着弟弟,马不停蹄地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小安!”
段溪的声音让冉小乐从倥偬迷离中寻回了一丝微末的理智,他甩了甩头,忙不迭地看向怀中的弟弟,冉小安终于睁开了眼睛,还不及冉小乐高兴,那双漂亮的瞳仁便被鲜血晕染,顺着眼角,滑落至他的手背,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
“小安…”
冉小安听不见,也不回答,他不转头,不眨眼,甚至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只是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七窍流出的血沾染了满脸,目眦欲裂,牙关紧闭,宛若一具狰狞的行尸走r_ou_。
冉小乐刚要唤他,方槿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捂住他的嘴,悄声道:“莫要扰他。”
冉小乐惶急之中只好点点头,小心地攥住弟弟的手,似乎这只散发着高温的手掌,是在死灰之中最后一株不灭的火光。
“燃儿,你再坚持,怕是就要豁出x_ing命了。”
熟悉的声音让冉小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段旸的恐惧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在他要伤害弟弟的时候。
“噗…”
“小安!”
冉小安呕出一大口血,他面色冷厉苍白,显然已经j.īng_疲力竭,炽热滚烫的液体喷s_h_è 到冉小乐的身上,他废了好大的力才愿意相信,那是弟弟的血。
“哥…”
冉小安八年的心血如白驹过隙般轰然坍塌,鬼魂的家园被撕去皮相,露出本身的残忍面貌。荒芜,寂寥,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以及永远望不到边的绝望——正如他们曾经的人生。
得到总要千锤百炼历尽千帆,可陨落却只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
“小安,哥在呢…在呢啊…不怕…不怕…”
“我没有…办法…小乐…对不起…我…”
“不说了,不说…宝贝儿…乖…哥在呢…”
冉小乐紧紧搂住气若游丝的弟弟,心疼地看着他血涌如注的脸,一颗心如坠冰窟。
“小溪…小安他…”
段溪拧着眉头,愧疚地叹了口气,“他的经脉都断了。”
冉小乐只是点点头,静静地望着不紧不慢走来的人,他的身后是井然有序的千军万马,远方水月洞天,冉小乐认得出来,那是天香阁。
安乐门被毁了,天香阁失去了屏障,鬼魂流离失所,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远不及原点。
“皇上,您且稍候片刻。”
高高在上的帝王牵动缰绳,镇臂一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截然而止。
“当真虎父无犬子,你以一人之力,一边要维持幻境,一边又要与我斗法,为父还是吃了些亏的。”
“你想要什么?”冉小乐用身体挡住弟弟,愤恨地吼道:“我的命?”
“你的命算什么东西!若不是半颗金珠,你早该死了!”段旸一脚踢到冉小乐的脸上,嗤笑一声,“我说过,你害他泯然众人,你害他辜负了天恩,你害他杀不死我,你是罪人!”
“随你怎么说。”冉小乐啐了一口,“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段旸森然一笑,“他不配得到金珠,你也不配。”
“你要杀你亲儿子?”
“我没有儿子。”段旸偏了偏头,笑了一下,“也不是,我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冉小乐竟然从段旸那野心勃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温柔。
“我儿生有痨病,你体内的半颗金珠给了他,定能助他痊愈…”
“痨病?”
冉小乐听不懂段旸的胡言乱语,可一件事再清楚不过,他口中的儿子,一定不是冉小安。
“叶儿媚…”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方槿脑海中划过,他惊了一瞬,“叶儿媚?你把他们一家怎么了?”
“怎么?”段旸笑了,“我妻儿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段旸,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方槿,我和方桐斗了那么多年,我累了,她也累了,若不然,天香阁今r.ì又怎会门户大开呢?”他桀桀地笑了笑,“这都是你姐姐的意思…”
“你胡说!”
“妹妹…”段溪离开前将段滢托付给了叶儿媚一家照料,此时想到妹妹的处境,急道:“阿滢呢!”
“你说我那乖侄女啊,她生得俊俏,给皇上当个妃子,也不算亏待她,正是弥补了你的过错。”段旸抬起手杖,在段溪肩头一点,“小溪,叔叔对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