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又写道:他?
冉小安沉吟少顷,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这是哪里?”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老和尚笑了笑,写道:钟塔。
“是幻觉么?”
许是,许不是。
“我要如何出去?”
老和尚捡起自己的竹篓,拽了拽冉小安的手臂,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饿了吧?
“我不饿。”
要先进去,才能出去啊。
冉小安看了看地上的字,“我能去暗室么?”
请便。我要去敲钟了。
“没有人,你给谁敲钟?”
施主不是人么?
老和尚写完便转身离开了,冉小安与方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轰——
厚重坚硬的铁板在冉小安的业火下生生熔出了一个窟窿,方槿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齐身的黑洞,砸了咂嘴,“冉小安,你是怎么老老实实在里面呆了两年的?”
冉小安抬腿迈了进去,“哥哥让我受罚,我自然要听话。”
长明烛仍在不息地燃烧着,那是冉小安两年来唯一的伙伴,可当夕yá-ng顺着洞口涌入其中,它不再被需要,吹灭它,也不必存在半分踌躇犹豫。
冉小安望着那缕微薄的青烟发了一会儿呆,被方槿的呼唤拉回过神,他随手扔下蜡烛,“怎么了?”
“这是…这是…”方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墙上的字,仿佛那是一个久违的故人。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没见过。”冉小安也难免诧异,就算他只是在暗室中打坐冥想沉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这偌大的两行字。
“有何不妥么?”
“不妥?”方槿笑得悲恸欲绝,“你看看你的匕首,那个桐字。”
冉小安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你是说,这是我娘的字?”
“是…是!不会错的,不会!”方槿紧紧扣住冉小安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姐姐,这是我姐姐的字!”
冉小安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又哭又笑的人,“所以呢?一句诗说明了什么?”
方槿突然僵住了,颓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自嘲地大笑,“是啊,说明什么?说她等段旸等得有多辛苦么?”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敲响,什么东西从冉小安的脑海中划过,只不过稍纵即逝,他没有捕捉到。
他鬼使神差地望着那十四个隽秀脱俗的字,低声问道:“方槿,她是跳崖自尽的?”
方槿无力地抬起眼皮,“是,抱着你。”
“嗯。”冉小安目不转睛,他总觉得这些字有些奇怪,然而又说不上来。
“她是何时嫁给段旸的?”
“十六岁,也就是我五岁的时候。”
“不过一年而已,就被罚来暗室了么?”
方槿愣了一下,平定心神站了起来,“不曾。”
“你确定?”
“我一出生父母便过世了,姐姐出嫁时,念及我年幼,便将我接了过来与她同住,几乎寸步不离。”
“她不曾来过暗室,这两行字,又是她在何时写的呢?”
“可这就是她的字,不会有错。”
“你只有五岁,便能记住你姐姐的字?”
“天香阁里存着她的字画,你若是不信…”方槿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冉小安,“你不信我?”
“是你说的,段旸善于利用人心来制造幻境。”
“在这个钟塔上,让我们看到这一行感时伤怀的字,他图什么?”
“我不懂,你说服我,我便信你。”
方槿不语,又凑近了些,二人凝望着墙壁上的字,良久,默不作声。
又是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先说。”冉小安朝他扬了扬下巴。
“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这是你母亲的字。”
“嗯。”
“但不是她死的时候写的。”
“怎么讲?”
“虽是哀怨的诗句,然而这笔画字迹里,没有悲伤。”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方槿讥诮道:“你这胸无点墨的就不要说我了,这十四个字你可能认全?”
“少瞧不起人了!”冉小安懒得反驳,“那是她何时写的?”
“她体内有半颗金珠,灵魂不灭,夜晚随时都可以回来写。”方槿黯淡的神色闪烁起微芒的光亮,“小安,你看到过她么?你和她长得可像了。”
“没有。”
早知会如此,希望被浇熄,方槿的脸上还是难掩失落,“也是,她心狠起来又会顾念谁的情面?对了,你要说什么?”
冉小安听他叙述完,翘起了嘴角,“我总感觉,这句诗,不是写给段旸,而是写给我的。”
“你?”
“嗯。”冉小安难得主动打了一下方槿的后背,“出去吧。”
“你不…”
“你若是想要留在这里缅怀你姐姐,我也不拦着。”
方槿迟疑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字,随着冉小安离开了。
老和尚早已将斋食备好,独自在那里滴答滴答地敲着木鱼,冉小安审视了半天,方槿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怎么了?”
“没怎么。”
“他是人是鬼还是幻觉?”
“不是鬼。”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冉小安移开目光,将一大碗米饭扒拉进嘴里,“先等天黑,再等天亮。”
方槿想到那句诗,“你是说…字面意思?”
“嗯,试试吧。”
“好。”
冉小安觉得,纵是那寂寥无眠的两年,也漫长不过这短短的一个时辰。
夕yá-ng的余光隐匿在钟楼的角落,冉小安站了起来,举起了钟杵。
老和尚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阖目敲打着木鱼,方槿不敢扰他,只见冉小安闭上眼睛,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头顶却冒出高热的白烟,衣衫被瞬间浸s-hi,汗液顺着衣角滴落在地板上,又被迅速蒸腾。
“小…”方槿舔了舔嘴唇,还是屏气凝神,沉住了气。
“咚——”
钟声不似以往悠扬,整个山谷中传d_àng着振聋发聩的回音,房梁上的经幡宛若大风吹过呼啦啦地作响,方槿捂住耳朵,艰难地走向冉小安,对方脱力般地跪倒在地,方槿贴近了他,只听到微弱的四个字:还有一次。
冉小安坐在崖边不言不语,呆若木j-i地仰望着头顶上的璀璨星光,方槿为他披了一件外衫,在他身旁坐下,“好些了么?”
“这话该我问你。”
方槿莞尔,“还有些耳鸣。”
“嗯。”
“小安,我说过,你可以的。”
“可以么?”
“嗯。”方槿遥望着远方黑漆漆的悬崖,“一整颗金珠的力量不是半颗所能比拟的,它是广袤无限的潜力,你的父母远不及你,故而你虽不懂破解幻境结界的咒诀,却能靠自己的能量强行突破。”他欣慰地笑了笑,“我姐姐肯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留下那两行字的吧?”
“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好奇?你居然好奇?”
“我不好奇。”冉小安作势要站起来,“不说算了。”
“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怎能不满足我的大外甥呢!”方槿拉住他,又将他拽了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聪明得有点可悲。”
“聪明?”
“嗯。”方槿怅然一笑,“看得越透彻便越绝望,尤其是人之间的感情,这点你倒是像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是么?”
“是。”方槿瞟着他的侧颜,视线有些模糊,“小安,你能理解么?”
冉小安发自内心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对不起。”
“无妨。只是你为何要问我呢?”
冉小安没有回答,方槿想到姐姐,悲从中来,他仰头躺倒在C_ào地上,“我歇一会儿。”
“嗯。”冉小安抱住膝盖,继续仰瞭那看不清的无云星空。
诚如方槿所言,他是被清晨的钟声震醒的。
曙光破晓,黎明的天际仿佛一个麻袋,被撕扯出巨大的口子,四周的场景变幻莫测,绕得人眼花缭乱。方槿甩了甩头,深吸了一口气,大笑了出来。
冉小安成功了。
“小安!”
冉小安痴痴地看着自己空d_àngd_àng的手,钟杵和老和尚就那么倏然消失了,他累得气喘吁吁,脑袋一晕,倒在了方槿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