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策眼中酸胀,只能以一语成诺:“微臣万死不辞,端睿王府也必赴汤蹈火。”
泽年向他弯腰,低声:“我此生能结识陶大人,是为有幸。”
他站直,月光下所有的坚毅倏忽消去,只剩疲惫解脱的笑意:“我困于宫中,必须该走了。陶策,保重。”
他刚转身,陶策突然伸手从后抱住他,泽年吃了一惊,僵了半刻并未推开。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策与殿下之相知,足以抵挡今生别离之悲苦。殿下……”
陶策缓缓松开他:“请您……善待自己。”
泽年停住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
他端回盘子低头离开,并未回过首。
陶策怔怔站在那里,肩上月华如雪。
而人犹比雪寂寥孤凄。
第41章 罪刀
泽年迅速回了中宫,换回衣裳回了住处,刚坐下不久,小爱便风风火火跑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住泽年肩膀给他狂梳头束发冠:“公子!太后说要见你!我得给你打理打理!”
“……”
又不是丑媳见公婆,为何要打理?
听闻太后曾任边关主将,率赫连家冲锋,定然是个厉害高人。泽年思索着,推开小爱递来的繁复华服,自己翻箱找了一件骑s_h_è 穿的猎服,束腕收腰,整整发冠便跟着小爱走。
此时在御书房中,萧然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母亲,讨好地说:“母后,您看,朝臣可都还在宴席上呢,您是不是该先去宴席上认认那些人脸?不必这么急就召见我相好……”
赫连栖风正饮一杯茶,赞道:“中原居央之地,所出的果然都是好茶,不似边关粗糙。”
萧然讪笑称是,又问:“对了,沐儿怎么没同母后一道来?她还留在家里?”
栖风品茗:“我令沐儿执掌赫连家主令,她已在边关cao练军种了,暂时走不开。”
萧然吸了一口冷气:“母后,沐儿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您怎么就令她吃这等苦?”
栖风挑眉看他:“十五岁又如何?你兄长十五岁在庆宫步步造杀机,你十五岁在庆朝刑部任职,十五岁很小?”她摇摇头,“你小叔撂担子,自然该有赫连家的后辈顶上。”
栖风又看了萧然一眼:“说来也奇,我赫连家中,女儿多数比男儿强。”
萧然连忙点头拍马屁:“是,您更是其中翘楚。”
泽年到了御书房时正听见这两句,暗自觉得好笑。待入了殿,看见一个着墨绿劲衣的碧眸妇人,便合手行礼:“拜见太后。”
这母子俩都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萧然心痒,栖风好奇。
“起身。”栖风含着笑站起,负手来到他面前,笑问:“年几何?”
“二十二。”
“好,可曾习过武?”
“习过。”
“善。”栖风从腰上解下两把小刀,摆在泽年面前,“选一把,与我切磋一番。”
“不可!”萧然自己冲了过来,“母后您若有战意,不如儿臣来陪您?”
“不才冒犯了。”泽年并未理他,选了一把小刀,躬身向栖风行礼。
“好得很。”栖风笑着推开萧然,拔了刀在殿中站好,刀尖直指泽年。
泽年拔好刀对峙,后背发寒。
他还是太低估这位太后了,这眼睛分明笑意不歇,却着实叫人胆寒。
栖风上前一步挥刀,泽年格挡住,两人便开始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刀光扑朔。一来一往之间,看得萧然冷汗滑鬓。
栖风骤然翻刀换指,一个斜挑将泽年的刀击出。只消再贴近一分,她的刀便可轻易割断对方的腕部经脉。
萧然一惊,咽了一口唾沫。
泽年捂住手腕向她行礼:“太后骁勇,不才惭愧。”
栖风只笑:“你该知晓,这是个警告。”泽年静了片刻,不卑不吭答:“不才领教了。”
萧然急了:“母后……”
栖风转头看向他:“阿然,给这位公子一把更好的刀,方才那刀是晋地仿格,他怕是用不顺。换了刀,我与公子再来一个回合。”
“这不行!”
“不才愿与太后再切磋。”泽年抢在萧然面前,隐约有不服输的气劲。
栖风笑:“听见没有?”
萧然咬牙:“那儿臣让人去挑一把来。”
“不必,你这御书房不是藏着一把吗?”
萧然脸色瞬间苍白,泽年皱眉,不知他母子二人何意。
栖风收刀入鞘,迈步向书案而去:“依你x_ing子,重要之物总是会放在身侧。”她抚过桌案,摸到一处浮雕时,屈二指解了机关,只见一个小暗格内,正嵌一把刀。
“比如你困这位公子于宫禁,比如你藏这把意义非凡的刀于掌下。”
栖风抚过那把自家儿子曾日夜贴身的做工极精良的御刀,指尖勾勒着刀柄上的六字,缓缓向泽年走近:“我儿所藏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公子可要以此继续作战?”
泽年脸色惨白地盯着那刀。
这是属于他皇甫泽年的刀。十二岁时,萧尘用这把刀刺入心窝,不久后,此刀被皇甫飞集所夺,再寻不回。
而后在去年——萧然用此刀,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兄长。
泽年踉跄着后退,最终什么也说不出,转身便向外溃逃。
那残酷的梦魇涉境而来,提醒他酷烈现实。
萧然伸手去抓他,被栖风拽回。
“母后!您为什么……”
栖风捆了他一掌,冷冷地看着他:“很好,你说你爱一个男人,我可以不管,可此人是皇甫余孽,你说你要为他不立后妃?荒唐!萧然,你扪心自问,你对皇甫家所为,能令此人和你在一起吗?而他视你莫不是仇敌?你竟敢留一个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在枕畔?看看你自己,还像萧家与赫连家的后辈吗?”
“我……”萧然双眼通红,“他恨我,算计我,害我伤我都好,我只要这个人,我只要他。”
栖风沉默片刻,不知如何说她家中这几个男人。
丈夫可为复晋之业,以死换小儿名正言顺归晋,筹划阳谋;大儿子甘愿在庆宫为质,费尽心思取大庆宝藏之图,以死带回;小儿子亦是搅得天下杀战动乱,连她弟弟都在局中不可避免。
他分明算计陷害那人,却还要苦苦绑在身边。若真爱,何必当初犹豫不决为大业而牺牲;若真心怀大业,又何必留此人强求纠葛,为何不断之绝其心碍,以除其风浪?
说到底,他太贪心了。江山不可弃,爱人也必不能缺,不似他父兄那般果决狠心。
可世间哪来那么多圆满?
“你若真要留他,也该早点让医者看看他身体。”栖风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你光顾着情爱,却不顾念他身体的吗?”
与之交手时,栖风好奇他缘何脸色如此差,对招之中,其中怪异便很清楚地暴露了。
气血逆行,经脉枯朽,一个有不错根骨和底子的二十二岁青年到如此地步,八成是中了某些毒。
偏偏这蠢儿子看似爱之深关之切,却粗心至此。
栖风放回了刀负手离去:“我回宴席上了,你自己看着办。”
萧然呆了一瞬间,而后夺门而出,直往东宫奔去。
到了废弃的禁地,他果然在那里。
萧然看见他不知从哪要了一柄刀,正疯狂地砍着东宫宫门上的大锁,一旁的宫人不敢上前。
泽年迫切地想砸开锁冲进去,即便里面的主人一个个都已不在。
一口血涌上来岔了气,他刀尖一错,沿着宫门尖利地滑下,顿时失了支力跪倒在地。
他拄着刀仰首,看着那把锁,和面前巍峨坚硬的宫门。
他这一生,半生沉在冷宫的出生中,半生陷在东宫的梦境中。
无可逃离。
萧然的手突然覆在他手上,放了他手中的刀,伸了另一手来揩着他眼角。
泽年转头看见他。
这一生里的好与甜是他,坏与苦也全是他。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萧然扶起他:“回去吧,明*你就可以见到你的汐儿了。他们都已不在这东宫里,我带你走吧。”
是了,兄长不在,明心不在,只剩汐儿还困着。
他还有事要做,为了兄长唯一的子嗣,还不能谢罪。
泽年推开他磕磕撞撞地走回去,萧然在他三步之外,不离不近。
是夜,萧然拥着他同塌而眠。
“明日,你明日一定要看太医。”他吻在他后背上,“答应我。”
“还有,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想睡了。”他打断他,挣不开他的手也就不挣了,背对着他,闭上双眼。
“我陪着你的。”萧然拥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