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即使是在扶苏临死之前,对于父王他也是丝毫不曾怨恨的,因为他永远记着、也永远相信着这一天、这一刻,他的筝哥哥同他说的这一番话。
其实父王,一直很爱他……
大婚
燕筝一直在等,等这个月的初八到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是为了等嬴政所说的那一场吗?可是为何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或许他所等待的是什么更为隐秘的东西,一个他渴望得到却又不敢接纳的东西。
最近的秦王宫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越来越喜庆,充盈着他们的王即将大婚的喜悦,恰恰相反的是王宫中的气氛愈发凝滞、紧张,有一种大仗将来的肃穆之感。
一切的一切都让燕筝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小心地庆幸:或许那所谓的大婚已经不存在了。
只是从小到大,好似幸运就从来没有临幸过他,在他表面平静、内心却不知在紧张些什么的情况下,秦王的大婚还是如期而至。
这一天,秦王宫上下俱是红绸轻扬,原本凝滞的氛围也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宫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真实且掩不住的喜悦,这或许跟他们敬爱的秦王今日也格外高兴有关。
平日里布置庄严大气的秦王寝宫此刻却难得的喜庆非常,嬴政跪坐在镜前,任由燕筝在他身后替他整理着装,墨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燕筝一贯沉稳柔和的面容,神情淡淡的,比之平日里的淡笑虽说无甚差别,但总让人觉得这笑意里含着一丝悲意。
“可是不悦?”嬴政抿唇,伸手一把握住燕筝替他束好发后意欲收回的手,莹白细弱的手腕就这么被他攥在手中,显得格外羸弱,引人爱护。
燕筝垂眸,半张侧脸没入黑暗,看不出表情,而另外半张脸却是掩在发下,依旧叫人琢磨不透。
“殿下大婚,自是喜悦。”
良久,燕筝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
“呵,口是心非。”嬴政唇上笑意不变,却万分笃定地说道。
嬴政身后,燕筝轻吐一口气,淡淡道:“殿下何必问我是否喜悦,殿下喜悦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嗤,你何时也变得如此会说话了。”嬴政起身,殷红的袍子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在燕筝还未缓过神时就落在了他的眼前,嬴政带着丝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朕自是心悦,娶得娇妻,得偿所愿,如何能不心悦?”
娶得娇妻,得偿所愿……
心中默念,身体却十分恭敬地半跪在地,燕筝行礼,舒雅的声音清浅道——
“既如此,那就恭喜殿下了。”
如果说这世上痛苦的事情有什么,那必然有的便是亲眼看着所爱之人兴高采烈地与他人成亲,而比之更为痛苦的便是你不仅要笑看这一切,还要作为典仪送上最好的祝福。
此刻,燕筝双手拢在宽大殷红的袍袖中,站于上首,乌黑的墨发也被红绸束起垂于脑后,唯余颊边鬓发遮了那抹灼人的伤痕。
垂眸,眼前是自己袍角的红;
抬眸,眼前是嬴政与那新人身上的红。
满天满地的红,满天满地的欢声、乐语,但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的喜意,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仿佛置身地狱,而这红便是那灼灼业火,好像要烧尽一切,烧尽他肮脏的念头、不堪的想法、丑陋的妒意。
燕筝从来都知道自己不算个好人,所谓的温柔不过是他的伪装,真实的他……呵,或许还真的像现在这样这么恶心吧。
宫人的唱喏唤回了燕筝飘散的思绪,抬首,只见到一身红衣的嬴政掩了平日的冷漠、暴虐,意气风发而又万分希冀地看着自己,他知道,秦王这是在等自己送上祝词呢。
祝词吗?哪里来的祝词呢?
从来都没有,他也从来没想过。
眼见着秦王的面色愈发复杂不耐,燕筝却突然笑了,不同于以往那种温润无比的笑,他只是轻轻勾起唇角、眼角,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魅惑倾泻而出,然后那一贯柔和的嗓音也变得低哑迷人——
“阿政,你赢了,我爱你,我做不到……”
公元前228年,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很早,早到……好像预示着接下来的、一些并不美好的事情。
燕筝半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皓白瘦弱的手腕掩在宽大的亵衣衣袖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过床边的小窗定定地看着窗外,细碎的雪花在眼前划过,随着凉凉的风或是飘向远方,或是吹入房内,融了一片的水。
“啪、啪、啪”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倏忽间就到了房内,在距离燕筝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转向,走向窗边。
“嘎吱。”窗户被关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燕筝眨了下眼,眼前的飘雪美景便消失不见了。
“你这几日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吹风了,免得病情加重。”回神间,燕筝就感到嬴政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身边,宽厚温热的手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脸颊,然后接着道:“怎么这两日的将养仍没什么效果?现在还难受吗,阿筝?”
燕筝淡淡回视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绽开了一丝笑意,抬手拿下嬴政的手掌双手合握住,放在身前,噙着那丝笑意道:“没事,已经好很多了。”
“嗯,待会儿我让御医再给你看看。”嬴政俯身而上,在燕筝的唇畔上轻轻落下一吻,被合握住的手掌反过来包住了燕筝苍白、泛着凉意的双手,而那刚刚离开的唇也显得万分虔诚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了一窜细细的吻。
燕筝垂眸,看着嬴政头上精致的发冠,感受着那唇留下的s-hi热的触感,眸子里却渐渐没了温度。
对于这样的触碰,换做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总是变化的很快,比如几年前姬丹终于被送回了燕国;比如甘罗现在是处于暗中辅佐秦王的状态;比如扶苏又有了一个新的、暗地里的老师;再比如原来这几年秦国一直都在做攻打赵国的准备,所以说与赵国的联姻原本就是不存在的,而他当年的那句话……
呵,现在想想,一切的一切恐怕都是嬴政的计划,逼自己吗?逼自己直视、承认这份感情吗?所以他们才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吗?
燕筝瞥眸,看着自己被揉散开的衣襟里露出的雪白肌肤上青青紫紫、斑驳交错的痕迹,听着耳边嬴政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和那浅浅的爱语,不知不觉间竟放空了思想。
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这么做能够让嬴政轻易放过姬丹、暂且放过燕国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他自己不也……
只是,阿政啊,你自以为算到了一切,又如何知晓这一切的算计如何不是正中我的下怀呢?
思绪放空,燕筝不自觉地想到了当时送姬丹离开的时候……
偌大的宫殿里,嬴政坐在首位,半撑着下巴看着眼前明显精神了不少、甚至有些兴奋的旧友姬丹,嘴角勾起了一丝轻蔑的笑——呵,就这样的人也配和他抢阿筝吗?做梦!
“秦王殿下,不知姬丹何时能够见到阿筝?”虽然兴奋,但是姬丹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平静和稳重恭敬地问道。经过这些日子的生活,他早已明白自己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天真”了,否则别说保住阿筝了,恐怕连累他才是真的。
而这些东西在他得知那场荒唐的大婚并且隐约猜到了燕筝现在的处境后体会的便越发深切了,他要变强,他要带着燕筝回燕国,只有回到燕国,远离眼前这个暴君,他们才能得以喘息。
可是,仅仅只是回去还是远远不够的,他还要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可惜他现在能做的居然只有恳求秦王让他见一面燕筝,然后尽全力游说,带燕筝同归燕国。
早前他不止一次地向秦王政要求归国,但却一直不被允许,没成想这次却成了,但却在大婚之后不久,不得不让他多想,莫不是阿筝……
不、不会,千万不能,尽管此刻他已渐渐明白秦王政对阿筝抱着怎样的险恶心思,但他一直相信阿筝能够保护好自己,这次,也不会例外的吧?
嬴政听到姬丹的问题仍是勾着那抹轻蔑的笑,像看笑话般看着姬丹的面色慢慢开始变化,终于在姬丹的脸色变得极其不耐时悠悠道:“好啊,既然你想见,那孤王就带你去见。”
姬丹想过很多次他与阿筝的重逢会是什么样子,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像眼前这样。
凌乱的衣服散了一地,还算整洁的床上斜摆着一床厚实的被子,被子微微隆起,里面好似裹了个身形瘦削的人儿,一张苍白但却泛着奇异红晕的柔和脸庞从被中露出些许,清浅缓和的呼吸好似昭示着被中人睡得十分安稳。
尽管姬丹尚未经人事,但是看着这副架势,再看看阿筝现在的状态,明明是累极了的神色但却面庞红润,如何猜不到嬴政到底做了什么,当下怒从心起,却也记着不能吵醒阿筝,只好攥紧了拳盯着嬴政道:“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但是现在我要带阿筝离开,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我的!”
岂料嬴政不仅不怒,反而扬起了更大的笑意,犹如看个顽劣的稚儿般傲慢道:“姬丹啊姬丹,你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天真啊!你能回去还猜不到是因为谁吗?如今还敢在这儿跟孤王叫板,当真是蠢的可以!”
“呵,你要带阿筝回去,好啊,除非乌头白,马生角!”
赵高
“者,诸赵疏远属也。——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八蒙恬列传》”
姬丹到最后仍是没能带走燕筝,甚至连最后的一面都没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