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眼里都满含怜悯。他们说真可怜,糖儿还只有这么点大。
糖儿牵住哥哥的手,抬头看他,眼圈红了。秦漾神情麻木地弯下`身,给糖儿擦掉眼泪。
守灵的前两夜,大伙都是彻夜醒着,坐在秦家院子里磕着瓜子唠嗑或是打骨牌。到了子时,方梅知就做羹汤或者煮年糕给他们吃。
糖儿年纪小,熬不住夜。方梅知都是让他先去睡的。
第三日后半夜,大伙吃完夜宵提前散了。秦漾进了屋子,给糖儿端去一碗热腾腾的汤年糕。
糖儿没睡着,一闻到香味就爬坐了起来,接过碗筷嘶溜嘶溜地吃了下去。
最后秦漾从灶房回来,将门关上的时候,外堂的几丝烛光还从门缝间漏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堂间的灯火是不灭的。人们说,家中的人没了,灯火要彻夜亮着,逝者的灵魂会摸着走进屋子里,看看那些怀念的亲人。
秦漾躺下时,听见糖儿跟他说:“我觉得阿爹还在这里。他就在看着我们。我想他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看不见他而已。他一定会保佑我的,我再也不害怕妖怪了。”
秦漾本没有过多地去想,只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忽然觉得阿爹确实真真切切地守在他们身边。秦雪文似乎就背着那几丝金亮的烛光而立,千言万语都归于无言之中。
秦漾鼻尖一酸,翻了个身。他没敢睁开眼睛,一面听着身旁糖儿平稳的呼吸声,一面强抑着如潮的心绪渐渐平息下去。
隔日他们上其白山,给秦雪文送葬。
清早他们俩穿上孝衫,淹没在一群穿白丧衣的人之间。他们听着前方敲锣打鼓和吹唢呐的声响,跟着抬棺椁和墓碑的人,从街头走到巷尾。送葬的人一路放着鞭炮,为秦雪文引路。
喧闹中,糖儿含泪扯了扯秦漾的衣袖,抬头对他说:“我到现在才觉得,阿爹是真的要走了。”
他们走过的那条路,恰是当年秦雪文背着年幼的秦漾回家的路。秦漾朝前望去,前面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其白山陡峭,送葬的一行人走了许多山路才绕到那块坟地上。坟地前的凹地上竖着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那里四面环山,绿茵遍地。不远处有空谷静流。
从前秦雪文总说山路崎岖又遥远,不曾带秦漾来。那日秦漾一见,就觉得这是个适合长眠的地方。他想,等他死了,也是要葬在这里的。
待到将秦雪文下葬,将一切安置妥当后他们回了家。方梅知坐在屋前的长凳上,终于掩面哭出声来。方鸾凤坐到她边上宽慰她。
方梅知用手擦着肿成红桃的眼睛,絮絮地说道:“他一直待我很好的。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他从没跟我红过脸。”
“糖儿刚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他把r_ou_都留给我跟秦漾吃。我说你怎么不吃,他摇摇头说他不吃。”
“我怎么也没想到苦日子还没熬出头,他就病倒了。他那天忽然就能下床吃饭了。我以为是天暖了,他好一点了。一大早他就要我把糖儿找回来。我还说不急的,糖儿过几天就回来了。谁晓得……”方梅知泣不成声,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哪晓得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方鸾凤搭着方梅知的肩,哽咽着说都有命数的,都有命数的。她拿绢帕给方梅知擦脸,不知不觉自己也满脸是泪痕。
下葬后紧接着就是开丧宴。跟当时秦雪文和方梅知成亲时的喜宴一样,秦家也只摆得起两桌席,坐着稍有些拥挤。有的客人就捧着饭碗站起来吃。
方梅知本意是要糖儿跟着秦漾去灶房吃,但方家人特意腾出了一个位置,叫糖儿过去吃,她也就没拂了方家人的好意。
几天里方梅知忙前忙后,秦漾也几乎是没歇一口气。他每天在宴上端菜送茶水,之后在灶房吃过冷饭冷菜,再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
最后一天午间的丧宴终了,宴客散尽,秦漾坐在紫藤花架下洗碗筷。海棠来时春意正好,碎光照得她发髻上的素簪子发亮。她悄无声息地从院子外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帮他清洗。
秦漾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但在触到那片温软的瞬间就松了开来。海棠将一缕碎发拢到泛红的耳朵后面,随即拉过一旁的小板凳坐下。她捞过一只碗,坚持要帮他一起洗碗。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的。
将近傍晚,秦漾亲自送海棠回去。从镇上到三水村的路有点远,他们从天尚亮时走到天色暗淡的时候。
村路上少有行人路过。
临分别时,海棠悄悄地牵住了秦漾的手,轻声说道:“没事的秦漾,都会过去的。死者已矣,生者节哀。”
秦漾点点头。
海棠朝着自家门前走去,她背过手,转过身来跟他挥手道别。然后她踢着碎石子朝家走去。
刚入家门,她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过去跟她说了句什么。接着他朝着秦漾在的地方看了过来,眯起眼睛,趁着酒劲拽着自家闺女进了屋子。
海棠回过头想看秦漾一眼,却被扯着衣袖拉了进去。再接着她爹就将屋门给关上了。
秦漾孤自一人回到家里去。
秦雪文死后,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死者已矣,生者节哀”。然而死者已矣之后,他这个生者忽如一叶被卷入风浪的扁舟,不知还能漂泊到何处。
孙小二宽慰过他,说至少海棠还在他身边,糖儿的心也是向着他的。
孙小二还提了别的。他说秦阿叔走了,方姨娘没准会带着糖儿回娘家,或者是改嫁他人。说到改嫁,他感受颇深。他亲娘改嫁后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何况秦漾的还不是亲娘。
秦漾还没有想这么远,但事情确实是接踵而来,远远地超出他的意料。
丧事后不久,方梅知就病了。她吃不下饭,整日神色恹恹,神情有些恍惚。后来她变得格外嗜睡,大多时候都卧倒在床榻上,不问世事。只有糖儿回到家里,她才会强撑着起来,到院子里洗洗衣裳,给糖儿晒晒小被子。
方家人忧心忡忡,生怕方梅知哪一天就疯了。方老爷子就想将方梅知和糖儿接回家中,而固执的方梅知不肯,她就想留在秦家院子里,偏执到听不进任何话。
万般无奈下,方老爷子找到了秦漾,说想让秦漾来德明药铺里做学徒,学点东西,将来也能帮衬着家里,照顾方梅知母子。
秦漾应了。
他晓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并不轻。秦家需要他养着,糖儿还得念书。他得学一门糊生的本事。
糖儿曾悄悄问过他,自己是不是不能再念书了。
秦漾只让他安心念书,别胡思乱想。
这年暑天秦漾也没有落下一天活,除了白天去药铺,晚上还去码头搬重物,愣是将糖儿的学用钱给凑齐了。
八月暑退后,秦漾陪着糖儿去晴湖书院,将一切打理妥当。
往年几乎都是秦雪文陪着糖儿去的,后来秦雪文病了,就是方梅知陪着糖儿去。这是第一回只有秦漾陪着糖儿去书院。
秦漾坐在糖儿的床上为他铺Cao席叠被子。同屋的小孩进来看到秦漾问这是谁。糖儿逢人就骄傲地说这是他哥哥。
有不知情的小孩问为什么今年他爹娘没陪他来书院。
糖儿仰头说:“阿爹阿娘都太忙了。我的哥哥很厉害,他陪着我来就够了。”
糖儿很坚强。即便是秦雪文离世,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照旧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
秦漾对糖儿是放心的。
糖儿念书的日子里,家中只有秦漾和方梅知两个人。他们之间很微妙,明明还算是亲人,大多数时候却是泾渭分明的。
方梅知成日窝在y-in暗的屋子里东想西想,不愿梳妆打扮,也不愿出去见人,x_ing情已是变得很偏激。她的神志并不是很清醒,约莫是因着压抑得太久,她将所有的怒意都蓄在一个角落里,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
秦漾要是有一点事做得不顺她的心,就会被她指着鼻子一顿臭骂。
她始终记着他是个灾星,是个害死她丈夫的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