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题诗和画细细看了几遍,心下一凛,蹦出个不大好的念头来。他最终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回了书案上,照着原先的样子摆好。
糖儿回来后见自己的屋子被收拾过了,赶紧去看了自己的桌案。见那幅画被压在书下像是没被动过,他才稍稍安下心来。
他心虚地去院子里问哥哥有没有收拾过他的桌子。
“没有。”秦漾说,“怎么了?”
糖儿听了舒了口气,说了句没什么。他撒谎说自己的一支毛笔不见了,以为是秦漾给收起来了。
秦漾看着他,缓缓道:“没准在哪个角落里,你再找找。”
糖儿应了声,回屋就将宣纸叠好藏进一本旧书里,再将书塞进最底下的抽屉。他觉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糖儿不知道秦漾是怎么想的,他就是没有猜到。秦漾想的是,糖儿秋天还要参加乡试,有什么事都等乡试之后再说。
似乎是上天也在推澜助波,存心偏袒糖儿。糖儿第一回去乡试就考过了。糖儿十六岁考得秀才时已经将小小的槐海镇撼了一撼,他仅十七岁就考中举人,这事儿轰动了整个睦云县。
人都说秦家是祖上积德了,出了这样一个奇才。许多人慕名前来秦家拜访。有段时日,秦家院子前的车马络绎不绝。
方梅知狠狠地风光了一把,在邻里姊妹间出尽了风头。这回连爱在背后嚼舌根的孙寡妇也无话可说了,只得讪讪地贺喜。
一向内敛的方老爷子跟每个来德明药铺的人说他的外孙中举了,乐滋滋地听着别人纷纷道喜。就连方梅知的大姊夫,睦云县的知县老爷也将这个外甥挂在了嘴边,还将糖儿请去家中做客。
当晚由知县老爷做东,在秋香楼宴请了糖儿在熙明书院和清湖书院的先生和同窗旧友。方家人和秦家人也都在。
大伙儿都很高兴,真心祝贺糖儿中举。喝醉的许经啟老先生还即兴唱了出戏文,哼哼啊啊的,也听不清词,但他唱得确是很有味道。大伙儿皆拍手叫好。
许先生唱罢戏文,醉醺醺地搭着糖儿的肩,举起酒杯跟他说:“老夫祝你皆逢时,处处逢时,一生逢时。”
晴湖书院的张先生跟许先生是旧识,笑言这许老头又要撒酒疯了。
许先生劝了几回酒,一拍脑袋说:“哎哟我忘了秦谧还是个小孩。”
他红着脸摇头,又摆摆手道:“那这酒秦谧还喝不得。”
糖儿嘴唇都碰到杯沿了,听到这话有点儿气恼:“许先生你喝醉啦,我都十七了。”
许先生身子摇摇晃晃的,他眯着双眼“嗯”了一声,努力睁大双眼凑近糖儿看了看,又一拍脑袋说:“老夫给忘了!”
大伙哄堂大笑。
散宴以后,知县老爷和方鸾凤让糖儿一家在县城里住一晚。方梅知睡在西院的一间房里。糖儿和秦漾分别去东院的两间客房睡。
抄手游廊间挂着一盏盏红灯笼。带路的丫鬟将他们领到尽头,给他们指了指屋子就先行离开了。
这一天下来,糖儿有些困倦,打着哈欠要回屋睡觉了。
秦漾忽然喊了声秦谧。秦漾很少会叫他的大名。糖儿心尖一颤,回头望去。他见哥哥站在廊间的牡丹花灯下,认真地看着他。
“嗯?”
“阿哥晓得你快要走远了,想跟你说些话。”
时有夜风吹来,撩动秦漾的额发。他那双向来藏着星子的眼睛格外的幽静深邃。
“你的年纪还小,很多事情想不透彻,容易被带动,也容易想偏。所以阿哥想你能够冷静清醒地去走你日后想走的路,别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明白吗?”
糖儿愣愣地看着他,很久以后回过神,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秦漾从来没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这是在拒绝他。
秦漾放柔声音道:“你……还很小。可能是因为年纪轻轻就已经经历了太多事情,见过了很多不一样的人,所以容易……想出去。等你再长大一点,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你会觉得,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糖儿许久都没说话,也不看他,就愣愣地站在廊前。
秦漾说了句“去睡吧”,然后拉着他进屋去。
秦漾说:“阿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会看着你考取功名,看着你……立业成家。”
……
后来的日子里,秦漾有意避着糖儿,不再去书院的糖儿也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念书。两人也就在吃饭的时候说些家常话,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
方梅知也察觉到了。她戏谑道:“以前糖儿就知道一个劲缠着秦漾。如今怎么了,长大了就跟哥哥疏远了?”
糖儿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秦漾作为兄长的时候,在他眼里糖儿永远只是个小孩子。他有时跳出兄长这个界定,以旁人的眼光来看,就会觉得糖儿真是长大了。
糖儿虽然还很纤瘦,个子却是长高了不少,也有了稚嫩的喉结。他有美人尖和温润的眉眼。败就败在那张稚气的娃娃脸上,总也显得他长不大。
相比之下跟他同年的铁蛋就显得老成多了。那魁梧的身材和宽阔黧黑的脸盘,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多岁的人才会拥有的。
铁蛋和糖儿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笃。铁蛋几年前就不念书了,不做活的日子里还是常来找糖儿出去闲荡,去吃吃面喝喝小酒什么的。
有一天铁蛋来时,糖儿正坐在院子里洗自个儿的衣裳和垫被。铁蛋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捏起叠被的一角“啊哟”了一声。糖儿抬头看了眼,羞愤得红了脸,一把伸手抢了回来,塞进了水盆里。
铁蛋笑呵呵道:“你这是尿床了还是梦到哪个神仙姐姐了呀。”
糖儿一见到铁蛋还是会忍不住像从前那样呛他:“你怎么知道是神仙姐姐。神仙哥哥不行么?”
铁蛋嗤笑着说:“哪儿来的神仙哥哥。”
这时秦漾恰好从屋里出来,糖儿用余光瞥了一眼,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他嘟囔道:“御弟哥哥。”
“啊?”
“《西游记》有个玄……”糖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将罐子里的皂角粉洒进水盆里,“我瞎说的。佛家人玷辱不得。你当我没说。”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我怎么不太懂你们读书人。”
铁蛋权当糖儿是被惹恼了在说笑,跟秦漾打了声招呼,等糖儿晒完衣衫被子,就邀他出去喝酒。
糖儿还在跟秦漾打冷战,没跟哥哥说什么就出门去了。
秦漾见那竹架上s-hi淋淋的被子似乎是还没洗干净,皱着眉头揭下来,又清洗了一遍。
糖儿很早就不肯让他帮着洗中衣和被褥了。就因为有一回秦漾在上边发现了痕迹还默不作声地清洗了,糖儿就像是条被捏住七寸的软骨蛇,惊了起来。从此以后糖儿就再也不肯让秦漾碰了,都是自己在院子里洗。
秦漾倒觉得没什么,毕竟糖儿是大了的。
他觉得有什么的时候,是在自己也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很糟的是那天晚上他梦见的是糖儿。他也忘了梦境里有什么,反正就是梦见糖儿了。这是他很清楚的。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垫褥上的印痕,大冬天清早先出去洗了把冰水脸。
秦漾冷静地想到他或许是需要找个媳妇了。长时间见的都是糖儿,都只梦得见糖儿了。
所以当又有媒人上门来说亲时,他毫不犹豫地去见了人家姑娘。
那是个姿容平庸却很温婉的姑娘。秦漾见了没有心动。他的心里竟然隐隐地释然了。他面对糖儿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毫无波澜。那就是不曾心动。
……不曾心动就意味着他不会愧对黄泉之下的秦雪文。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