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糖儿含着泪说,“我哥哥从不与人结仇,唯一一次与人结仇,就是为了我,他误杀了刘十四。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得罪朝中大臣?”
蔺寒犹豫道:“……那倘若是念竹是因为身世招惹祸端了呢?”
一旁的方梅知道:“这怎么可能呢,雪文在世时跟我说过,秦漾是他无意间在京都街道上捡到的。连他都不知道秦漾的身世,秦漾自己也不知道。那大臣怎么就会突然查到秦漾头上来了?”
蔺寒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姨丈就让我过来告诉你们念竹的事,劝你们切莫过于伤心。”
“劝我们切莫过于伤心?”一沉默的明琬儿开口道,“念竹好端端地就没了,叫我们如何不伤心?”
糖儿往屋外冲去,蔺寒一把拽住他,问道:“糖儿你去哪儿?”
糖儿推开他的手臂,用手背擦了一下发红的眼睛,头也不回地道:“阿哥绝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去,我要去跟姨丈讨个公道。”
糖儿立即搭上牛车去了姨丈家。
知县姨丈吃过饭就在堂间坐着,喝着茶等秦家来人,一盏半茶喝下肚后,果真等到了糖儿。
糖儿由管家领着进来,尚未开口,知县姨丈就道:“你来是想问秦漾的事情?”
“是。”糖儿一开口鼻子就酸了,“我想知道我阿哥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就突然没了。”
知县给管家递了个眼色,管家当即关门出去了。知县拉着糖儿,让他在太师椅上坐下,叹了口气道:“你阿哥没做错事,只不过因为身世,卷进了风云诡谲的朝廷斗争里。”
糖儿红着眼呆呆地看他:“身世?”
“那司隶大夫一见到秦漾,就说他长得跟一个故人很相似,两番去牢狱与秦漾私谈,对他格外上心。你说他一个大臣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寻常人上心?我记得早些年听雪文说过,秦漾是他从京都带回来的。京都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没准雪文抱回来的,就是哪个王孙贵族家的公子。”知县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钱丰渝那只老狐狸什么都不肯说,我也套不出什么来,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祸从口出’。你也切记不要跟旁人提起,以免招致灾祸。”
“那哥哥他……”
“他死了。”知县严肃道,“我说他死了,他就是死喽。静况,你可千万别再钻牛角尖,于我于秦家都不是件好事。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糖儿难受得说不出话,嗓子和心里都堵得慌,耷拉着脑袋,眼睛红得像兔子。
姨丈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糖儿摇摇头。
“那我让你大姨娘给你做点吃的。”姨丈说,“天都暗了,要不你今晚就留在府里吧,我再叫人把厢房收拾出来。”
糖儿还是摇摇头。
他离开时,姨丈拍着他的肩对他道:“静况啊,只要人还在就是好的。无论相隔多远,终归还能有个念想。彼此挂念着、惦记着,总会有再相逢的一天。”
糖儿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去。他坐上柳河巷的牛车,回到家里去。
夜风迎面拂来,吹动他的额发,眼角的s-hi润变得冰凉。
沿路有杨树、桃树、矮墙头,有幼年时来玩闹过的废旧老屋,有常年不竭的河流。他想着这条路是他阿哥走过的,他阿哥终究是坐着马车,翻过那头的红梅山坡去了远方。好似宿命早已是写好的,所有的曲承转折都不过是司命星君闲暇时的信笔,等到了时候,一切又沿着原有的足迹蜿蜒而行。
少年时他拦下了要离开的哥哥,这回他无法哭闹着挽回了,他无法再任x_ing地要阿哥为他留下。
只是此去经年,怕再相见是遥遥无期。
……
秦漾曾以为红梅坡后边是另一片世外桃源。直到马车翻过山坡,踏上长满枯Cao的泥路,他才晓得那原来只是片荒野,有着大片未曾被开垦的田地。泥沟里的水是浑浊的,连月光都无法将它照亮。
秦漾离开槐海镇后,接连几日都在赶路。他在颠簸的马车上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偶尔揭开车帘,看到的是不断变化的陌生地方,有时见到树丛山壁,有时见到田野村落,有时见到热闹的街巷。他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自己在北行。
年少时他无比渴望走出槐海镇,却因种种责担无法实现,可当他真的出来了,又对这些景致没有了热切的期盼。但或许也是因为,若能在年少走出槐海镇的他是自由的,而如今走出槐海镇的他是被紧紧束缚的。
不久之前,来睦云县巡视的钱大人来牢中找他,莫名地问了许多关乎他与阿爹秦雪文的事情。
他一一应答后,那钱大人忽然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的身世,可曾知道自己的本姓是什么?”
秦漾犹疑地摇摇头。
钱大人道:“倘若一切皆是如本官所料想的,你本姓应是汪,乃祁王世子,亦是前朝汪家皇室最后的血脉。”
秦漾初听闻他的话,着实震惊了一场,但冷静下来后,又不觉得意外了。他不是没有想过汪晴远是他的生父,只是因为秦雪文至死也没有说,他也就不敢再想下去。
据钱大人所说的,祁王出事、祁王世子出生和自己被阿爹捡到确是同一年。当年祁王出事,他身边忠厚的侍人冒死将世子带出王府,此后被抓回,而刚出生的世子却不见了踪影。
那侍人可否见过秦雪文无从得知,但秦雪文在祁王出事之后悄然离开了京都。
钱大人说,如果祁王世子仍活在世上,那必是秦漾,他不做他想。他说秦漾若真是祁王世子,那断然不能流落在外,他想带秦漾离开槐海镇,去趟京都。
祁王身死多年,汪家王朝也在一年前被倾覆。秦漾实在不明白钱丰渝彻查他的身世再要带他走究竟有何意图,但他很快明白了这层纱被揭开后,自己就沦为了任人摆布的棋子,无法反抗什么。
钱丰渝身为司隶大夫,还得巡察下一个县城。他无法亲自回京都,却跟怕赶不及什么似的急匆匆他塞进马车,派侍从连夜将他带离槐海镇,去往京都。
马车走过了一整个冬天,从天气微寒走到白雪皑皑。那日清晨他入京都时,见到整条街都被厚厚的雪层掩盖,车辙弯弯曲曲地交错延伸。
马车在明国公府门前停下,侍人掀帘请他下来,再让他坐上另一顶软轿。轿子从侧门进去,再穿过这个门那个门,走了有半个时辰才到地方。
陌生的侍人请他出轿,带他走入堂间,让他入座再奉上热茶。
里头点着香炉,倒是挺温暖。秦漾坐在黄梨木圈椅上有好一会儿,面颊上烫起来,身上裹不住厚重的大氅了。他刚起身要解开系带,一旁细致的丫鬟就上前来将他的衣裳取下,抱进怀里,接着退回到边上。
他不及反应,正感到无所适从,堂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来人是明国公邢兆铭,貌似年逾知命之年,鬓发已斑白,目光锐利矍铄。他身披黑亮的狐裘,进屋时淡然看了秦漾一眼,然后在高位上坐下,接过丫鬟捧过的茶呷了一口,目光略微一扫,丫鬟仆人都相继出门而去。
他开口道:“你就是秦漾?”
“是。”
“本公已有二十多年未见祁王,今日一见你的模样,眼前竟依稀浮现出祁王的影子。”明国公道,“本公已从钱司隶的书信里大致知晓了你的事,你的养父就是秦雪文?”
秦漾不卑不亢:“是。”
“若真是他,那应该不会有错。” 明国公将茶盏搁下,道,“你可知,你这养父跟祁王有何干系?”
“家父与祁王,是相交颇深的知己。”
明国公嗤笑了声,摇摇头道:“可不止是知己。看来你这阿爹真是守口如瓶,这些年也活得谨慎小心,竟什么都没同你说起过。”
秦漾微微皱眉:“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