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梅知心疼不过,想帮他分担一些,于是连着几天做夜活。
她过于心急,可这一cao劳就感染了风寒,只得恹恹地躺到床上。
糖儿煎药给她喝,怨阿娘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说他是一家之主,什么担子他来挑起,不必阿娘烧神cao劳。
方梅知支身喝罢药,脸色仍是苍白的。她用长薄茧的手指抚平糖儿的眉头,道:“你都不会笑了。”
方梅知倾身抱住他:“儿子,你从小就爱笑,一笑爹娘都不舍得打你。你爹离世后,你还常常跑来陪娘一块睡,笑着跟阿娘说,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会保护好阿娘的。我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过。”
糖儿闻言一怔。
方梅知道:“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呢,阿娘太笨了,实在想不到。”
“也许是因为秦漾走了,家里给你的担子又太重了,你总是郁郁寡欢。阿娘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的,心里头的这块石头总也放不下。”
糖儿轻声道:“对不起,阿娘,我让你cao心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纾解心结,眉头总舒展不开,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爱皱眉的。他肩上的担子不轻,还有许多事情亟待他去做。家中日子过得拮据,学堂的事得要他打理,许先生又病着,也需要他照顾。
许先生为人固执,先前长久拖着病不肯找大夫,终是病入膏肓、无可挽回了。
糖儿眼睁睁看着他忍受病魔,不断地消瘦下去。他找姥爷过来瞧过一回,姥爷说许先生的时日不多了。
一听到这话,糖儿恍然间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也是姥爷给阿爹看的病,后来阿爹就没了。年幼时的悲痛是刻骨的,年岁久了,晓得生离死别皆是常事,心上倒也能坦然几分了。
许先生还吊着一口气,缠绵病榻。糖儿去看他,他偶尔还能强撑着跟糖儿说说话,也常问起秦漾。
许先生晓得秦漾的事,心里挂念着。他常问:“秦漾可回来了?”
糖儿回回都摇头。
许先生叹气,说秦漾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糖儿时常劝他别这样想,日子还长着。
许先生离世的前一天傍晚,糖儿还陪在他身边。那时他倒没再吐露生平憾事,只是告诉糖儿,他白日里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十个太阳炙烤大地,有一赤膊又以Cao环束额的男子站在山顶。他因娘亲被太阳晒死,悲愤不已,于是拉弓s_h_è 日。
糖儿道:“十个太阳?后羿s_h_è 日?”
许先生到:“应是后羿s_h_è 日。老夫也不晓得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梦到这个。梦境很真,老夫都感觉自己要被那十个金乌晒化了。”
糖儿不知道人在病重时还会梦见这样稀奇古怪的梦,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他再去看许先生,发觉许先生已经安然地去了。
给许先生入葬的钱是乡绅们出的。糖儿订了棺材,订了墓碑,和许先生从前的弟子们照着规矩守夜,挑了个日子将许先生抬到其白山葬下了。
也有几个尚在学堂的年幼弟子跟着来,一路哭得不成样子,用衣袖将涕泪胡乱一通擦,糖儿劝也劝不住。糖儿记得这几个孩子,他们平日里爱嬉闹捣蛋,没少给他和许先生添麻烦。
待跟着大人们颠簸下了山,他们的手被山间的利Cao割破了,稚嫩的双脚也都磨出了血泡。下山仍是伤心,直道许先生没了。
50 饥荒
糖儿向来是不相信梦这种东西的,他认为所谓的梦,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世人皆说倘若心有灵犀,梦里是能见眉目的。可长久以来,他做的梦无一是关乎秦漾的,而秦漾未必不是念着他。
然而,许先生在临终前梦见了灼烧天地的金乌,他走后的这年夏天,睦云县就发生了百年难遇的旱灾,此后庄稼无成、秋粒无收。睦云县陷入饥荒,县衙门口日日围满饥民。
知县将旱情上报给朝廷,请求朝廷的支援。谁知银子与谷粮层层辗转而来,皆是所甚无几。衙门支起摊子放粥,不过一天半几十桶薄粥都见底了,连粥皮都被刮了个干净,而这些哪够救助万千饥民。
知县再次上报,朝廷道是命大臣前来睦云县放粮。可百姓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朝中来人。
大旱之后,糖儿家逐渐断了口粮。原本还能靠着知县偷放的官粮勉强过活,但日子久了,衙门的官粮也逐渐见底了,知县无力再帮他们。
乡绅们自家都快吃不上粮,也顾不得糖儿一家。家中日子难熬,一天只能咽几口薄粥。糖儿在学堂教书时都头昏眼花,两腿发软。后来学堂也闭门了,因为孩子们也都饿得眼冒金星。
至这年秋末,百姓们终是受不住了,携家带口,纷纷出睦云县往他县讨粮吃。糖儿一家也在其中。
方梅知说她有个姑母住在惠云县,可以去投靠。糖儿便带着她和明琬儿往惠云县的方向去了。
知县在睦云县里左催右催,就是催不得珂晖朝廷派人来。他没了法子,只得以“往北寻钦差”为幌子,带着夫人和岳母岳丈先去自家儿子所在的县城避灾。他将粮仓钥匙给了蔺寒,让蔺寒一见到朝中来人就给他捎个信。
知县这一走,衙门就算垮了一半,人都炸开了锅。他们顿顿喝稀粥,却也快将粮仓里的米吃尽了。
有的人守不下去,撂挑子跑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跑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劝蔺寒一起跑路,蔺寒还有点踌躇,说还要再等等,万一钦差大臣就来了呢。
与蔺寒同样抱有这样想法的是温泽林。他的结发妻子已有身孕,经受不住颠簸。他想再熬一熬,等钦差大臣过来。因此他俩都坚持留在县衙里。
蔺寒等啊等的,等到饿得头昏脑眩,等到凛冬来临。
他回到家去,见云子蔚已支撑不住,伏靠在供案前。他吓坏了,立即将云子蔚扶到床上。
他问云子蔚怎样了。云子蔚说头昏沉沉的,浑身提不起一点劲。
蔺寒将米缸支在一个角上倾斜过来,捞起几把米煮了一锅粥。云子蔚喝下之后,人才好转些。
蔺寒终于失了耐心,他再也不想在县衙待下去了,迟早要等到饿死。他想,娘的,珂晖族人都是骗子,这他娘的肯定不会来了。
蔺寒CaoCao收拾了行囊,决定带着云子蔚投靠别县。他记得他还有几个远亲住在惠云县,打算过去碰碰运气。
隔日蔺寒就去县衙跟温泽林说他要走了,劝温泽林也带着妻子走。温泽林已饿出了病态愁容,他听了蔺寒的一番劝,终是被说动了。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惠云县上。
离睦云县最近的就是西南方向的惠云县。很多走投无路的百姓与城中的乞丐都往这条道上走,有些乞丐还没等走到惠云县,就饿死在了半道上。
沿途皆是触目惊心。云子蔚跟着蔺寒走,见到荒野上的饿殍,忍不住叹息。他道天降灾祸,苍生受尽苦楚。
蔺寒道:“你也别管苍生不苍生的,如今我们是自身难保。你还是先放下你的慈悲心,先怜悯怜悯自己罢。”
饿死的人确是可怜,蔺寒却也无暇情顾及他们,一心只想走到惠云县。这成了他唯一的盼头。
谁料等到了惠云县外,只见道路两旁的荒野上尽是衣衫褴褛的饥民,他们正挖Cao剥树皮,找寻一切可充饥之物。城门紧闭着,睦云县的侍卫持戈守在城墙上。城墙边支起了一列竹架棚帐,有些人坐在其下歇息。
有面黄肌瘦的妇人怀抱婴孩,面墙喂n_ai;有孩童躺在母亲腿上,饿得无法动弹,还有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缩而睡。
蔺寒问了一个饥民,才晓得这里都是睦云县城的人。
惠云县无法容纳这样多的外来饥民。来得早的一批饥民已进入县城不知去向,而他们这些迟来的人,就被知县拒之于外,只能在城外四处寻觅东西吃,能不能活命都得看老天。
蔺寒没想到睦云县的饥民已经多到了惠云县不肯纳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