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漾问一旁的糖儿:“口渴吗?”
糖儿勾了勾头。
秦漾便出门叫侍卫再去端碗酸梅汤来。孙冶亮喝罢那半碗,仍不解渴,紧接着秦漾的话喊道:“要两碗!我快渴死了!”
秦漾跟外头的侍卫吩咐完,关门把炽热的夏光都挡住了。他回床榻边坐下,孙小二将空碗丢回桌案上,一抹嘴道:“阿漾,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睦云县的事?”
“怎么。”
“今年暮春,我们县的几十万饥民起来造反了。睦云县饥荒,朝廷派了个不靠谱的大臣过去,也赈多少粮。饥民们忍不下去,反了。你晓得领头的两个人是谁吗?你肯定猜不到。”
孙冶亮就在等秦漾问那句“是谁”,秦漾偏就不问。他道:“你少卖关子。”
“是温泽林跟蔺寒。”
秦漾一时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才道:“那还真挺叫人吃惊的。”
“你不晓得外面将他们传成什么样了,都说他们是天命的英雄,南无拉真主钦定的乱世救星。我一听到这话,嗬,可真神了。从前也没瞧出他们有什么神妙之处。”
“我觉得他们这事儿做得好。这一场饥荒死了多少人,朝廷这做的算是什么事。倘若我还在睦云县,我早就揭竿而起了。”孙冶亮道,“他们也称得上是得道多助了。‘复华’的旗帜一竖,行至各县都有人来投奔,队伍不断壮大。而且才短短几个月,起义军已经打下了平德,朝廷已经出军去平叛了。”
秦漾蹙眉:“我担心他们……”
“我也担心他们招架不住。起义的事能不能成,成了能不能守得住,”孙冶亮指了指上面,“看天。天若要他们称王,他们便能称王。天说他们没有这个命在,那便落个凄惨下场。一切都是未知的,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是时侍卫来敲门,将两碗酸梅汤端来了。秦漾开门接过盘子,先将汤端去给糖儿。
糖儿以双手捧过,道:“谢谢阿哥。”
秦漾又是一愣。
那边的孙冶亮叫唤起来:“阿漾,你倒是先给我啊,我的喉咙都在冒烟了。”他接过秦漾给的酸梅汤,又是一口气喝尽。
孙冶亮拽着秦漾坐下,道:“我就再说几句话,马上就不打扰你们哥俩了。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秦漾这才想到孙大娘也来京都了,于是道:“你家里人可否安好?”
“我娘、我后爹还有我小弟都挺好。就是没找见我哥嫂他们。我娘说哥嫂在饥荒的时候抛下她走了。我本觉得将娘交托给阿哥再是放心不过,如今想来我是错了,阿娘该由我亲自来照顾。”
秦漾道:“人没事就好。”
孙冶亮神神秘秘一笑:“前天子嫣来过我家。我娘见到她之后赞不绝口,一个劲地说子嫣什么都好。”
“你……成了?”
“还没,不过快了。”孙冶亮利落地仰身将空碗放下,起身时笑道,“我猜的。”
孙冶亮忽而正色,低声道:“阿漾,老狐狸这边还没动静。我猜想,他是打算静观其变。他当年虽识时务投了珂晖族,继续当他的明国公,可他决计是要反的。大启还在时他就想反,没想到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后,却被珂晖族人捡了便宜,他铁定咽不下这口气,否则怎么会把你软禁在这里呢。如今天下人悲愤而起,社稷动荡,他心里肯定已经在下一盘棋了。”
“我不知他想下怎样的一盘棋,横竖是左右不了他,也摆脱不了他,倒不如先苟且过安稳的日子。糖儿被带到我身边,我自然也是要好好照顾他。别的什么,我暂时想不到,也不敢去想。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介俗人。”秦漾道。
孙冶亮久久无语,最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随遇而安吧。将来千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熬过去的。我定会拼尽全力护住你和糖儿。”
孙冶亮起身往外走,秦漾送他。糖儿放下还剩一半汤的碗,也跟着过来。
孙冶亮对糖儿道:“把你带到你哥哥身边,我也就安心了。你跟你哥哥要好好的。”
糖儿有些茫然,似乎是听不懂孙冶亮说的话。待孙冶亮出了院子,他还呆呆地往外看着。
秦漾再次将门阖上,看向糖儿。糖儿先是有些无所适从,接着将手背到身后,弯眼对秦漾笑了一笑,依旧是带着几分生疏。
秦漾道:“瘦了。”说罢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来。
真是太瘦了,一阵风都能刮跑。下巴尖削了,脸也苍白得没什么血色。他看着秦漾,六分拘谨,两分警惕,剩下的都是生疏,毫无半点昔日温软黏人的模样。
秦漾想到他受过的苦,许多话涌到嘴边都哽住了。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秦漾拨开他额上的一绺细发,温声道。
糖儿拿那双含水的眼睛仔细打量他,许久许久。
他温软笑道:“好似是见过的,可能是在梦里罢。”
此后糖儿就在小别院住下了。
小别院虽不大,活动算不上自在,但好在是在夏日。平日里在凉亭间喝绿豆或是酸梅冰汤,在屋中酣睡,这日子也算是能安然过去。
糖儿的心智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但他自幼就聪明,瞧不出什么。他爱吃甜食,秦漾惦记着托人给他买,他得了甜食就会同秦漾亲近些,也晓得要喊“哥哥”。可是隔了几天,有时是一两天,有时是十来天,他又会忽然间什么都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别院里,也不知道这个照顾他的男人是谁。
秦漾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他是他的哥哥。
有时糖儿会在半夜哭着醒来,喊着哥哥,喊着阿娘。秦漾将蜡烛点起来,抚着他的背,宽慰许久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不断抽噎着说他很饿,娘亲很饿,他出去找吃的,回来阿娘就不见了。他只在干Cao堆里看到了骨头和满是血的衣裳。
他又惊起来说阿娘不见了,他要找阿娘。
他找的就是那个瓷罐,秦漾下床去将那个冰凉凉的罐子拿给他,他才能抱着安稳躺下,满脸都是泪痕。秦漾揩去他眼角的泪珠子,他哽咽着喊“阿哥”。
秦漾说:“我在。”
糖儿闭眼睡着,哽咽着说:“阿哥,你在哪儿啊。”
秦漾说:“我在这。”
他仍是掉眼泪,说他找不到阿哥了。
那时候秦漾才不得不相信孙小二的话,糖儿真的疯了。可他的糖儿从小就聪明伶俐,怎么可能会疯呢。秦漾觉得自己也疯了。
55 呢喃
秦漾摸不准糖儿病情,他就是时好时坏。安稳的时候一如平常,好似还是那个文弱的小秦先生,失控时毫无预兆,令人担惊受怕。如此反复,秦漾有些心疲力竭,却也习以为常了。
糖儿再一次失控,夜半惊起找哥哥,翻身从床上摔了下去。秦漾起身将他抱回来,问他摔疼了没有。他没回应,只揉搓着自己的双臂,拼命朝手心吹气,说自己很冷。
秦漾拉过薄被,给他裹上,再将他抱在怀里。他还是喊冷,冷到全身发颤,牙关磕碰。他说:“风。”
“风?”秦漾回头望了眼窗。夏夜的木窗都是支开的,确实有风吹进来。
“风好冷。”
秦漾立即将木窗合上,再将糖儿的外衫也拿过来,给他盖上。秦漾环抱他,隔着层被子揉搓他的后背和手臂,问道:“还冷吗?”
糖儿没说话,渐渐安稳下来。他靠在秦漾的肩窝处,含泪问哥哥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忽而抽噎得像个孩子,他说冬天的破庙太冷了,他熬不过去,快要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