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生大约是觉得那头的问话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合逻辑,忍不住笑了出声,但是等笑完了,这才无奈地反问道:“不想活着出去,难道有谁一开始就是奔着死来的吗?”
那边的声音回答的语气理所当然的:“但是你不同。你本来就不属于阳世,去往阳世用这具皮囊活个二十载,不过就像是你刚才的黄粱一梦。对于你而言,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黄泉才是你的归宿。”
叶长生听着他的解释,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异常认真地:“我觉得你说的对。”
“既然你也认同,这样的话——”
那边听着叶长生似乎有了松口的意思,声音又平和了下来,刚准备说些什么,但是话才起个头,却又被那边强行给打断了。
“但是区别还是有的。”叶长生掰着手指数着,“首先,黄泉里面的死灵太多了,他们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得吵得我觉都睡不好,但是做人的时候就没有这种烦恼。”
“其次,阳间的美食那么多,我还没吃遍天下呢,就这么变成鱼,我死都不会甘心的。”
“最后。”叶长生心情颇好地微微弯起了眼睛,朝着那头缓缓地,“阳世还有人等着我回家呢。”
那声音又沉默了下去,他似乎是往着叶长生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半晌,声音陡然冷沉了起来,他淡淡地问道:“那个异世人?”
叶长生笑了笑,没作声。
看着叶长生陡然从容下来的样子,那头似乎反而有些暴躁了起来,他的声音极冷,夹杂着隐约的雷鸣:“你是想要造反?”
叶长生忍耐下那种直接在灵魂上感受到的威压,勉强依旧挺直着背脊道:“不。从始至终,你应该都明白我从没有过那种不切实际的野心。”他极认真地,“我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周围的那层暗色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涌动得更加厉害了。
“你本就不是生灵,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要执着于生死?”似乎是成为了天道之后,从来没有被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驳过面子,他的声音不满之中带着一种不解,“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要过人类的日子,只要你愿意,通过这道门,我可以像之前那样给你再塑造一个小世界。”
他许诺着:“在那个小世界里,你还可以沿用现在的模样,像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长长久久地在那里百年终老之后,再选择回到这里。”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他的提议十分诱人,歪了歪头又问道:“那么,那个小世界里有我家贺先生吗?”
提到贺九重,那原本稍稍缓和些的声音又冷了下去:“异世之人,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利用自身那些旁门左道的力量欺骗我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他——自然是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叶长生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里似乎是带上了些惋惜:“那可能就不行了。”
“——什么?”
叶长生脸上挂着笑,他隔着那个拱门看着对面藏匿与黑暗中的人影,一字一句异常清晰的:“如果是这样,那我可能就没办法答应你了。”
“毕竟我早就和我家贺先生说好了,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守信用,我这样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五讲四美好青年,怎么能够平白失信于人呢,你说对不对?”
随着叶长生话音落地,原本寂静无风的空间里舒然刮起了一阵冷风,那风如薄刃,从叶长生的眼角划过,立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有鲜血顺着那伤痕滚落下来,看起来像是一滴血泪似的。
叶长生伸手将那血珠抹去了,垂眸看着手背上的那抹殷红,笑了笑:“所以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审判对吗?无论我选择什么,在你的眼里我的结局只能有一个,对吗?”
对面沉默不语,风却越发狂乱了起来。叶长生头上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但是他却也顾不得理了,一双黑瞳紧盯着对面,突然一双y-in阳鱼浮在了起来,绝对的黑暗之中,竟闪烁出了一种妖异夺目的色泽来。
叶长生脸上笑得弧度更大了一些,他的声音缓缓地,带着某种微妙的恶意:“你在害怕。可是你是天道,你的命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这样的你又害怕什么呢?”
“是害怕我会重复你在五千年前所做过的事,将你,”唇角微扬,一字一顿地,“——取而代之吗?”
第169章 审判(七)
叶长生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狂风大作的屋子又顿时恢复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那头的声音似乎是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先是轻轻的笑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大笑:“你说, 取而代之?”
“哈哈哈,好一个取而代之!”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每一个字都仿若有千钧的重量, 压得人有些喘不上起来, “就凭你?”
叶长生敛住双眸也笑了起来:“听起来很狂妄是吗?”声音淡淡地, “但是五千年前, 当着当时的漫天仙佛,你不也这么狂妄过吗?”
那头微微一顿, 再开口,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杀意:“区区一条y-in阳鱼, 不过看在地府的面子上平日里对你多容忍了几次,你真的以为我就奈何你不得了吗?”
“难道事实上不正是如此吗?”叶长生却是不怵他的杀意, 语调竟然异常轻快:“也许我现在的确还没有能够撼动你的力量, 可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更何况, 我本就孕育于黄泉之中,以y-in阳之气为耳食。只要这黄泉水不干涸, 只要这地府不塌陷, 只要这时间仍有y-in阳二界,我就永远不会真正的消亡。这件事,明明你比我了解的更多不是吗?”
他掀了眼皮往那边瞧过去,唇角微微弯着, 一双y-in阳瞳熠熠生辉:“如若不然,这近一千年来,你怎么会只是利用轮回来消磨我的力量,从来不敢通过审判来直接判定我的消亡?”
“——因为你做不到啊。”
那头似乎是被叶长生这样不顾一切的姿态怔住了,周围的黑暗涌动着,两人之间竟是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实际上,从第一次真正地察觉到y-in阳鱼的存在之时,他就知道这是超乎自己掌控之外不应该存在的存在。
也许真的是他老了,他从这些无法掌控的东西上越来越能看见他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样充满着不可控因素的东西只要一日不除,哪怕就算他们没有二心,那也终将成为他心里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他自然是想过动手的。
但是就如叶长生所说的那样,y-in阳鱼一物本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他对他除了尽可能地削弱打压,实际上是无法真正彻底地杀死他的。
所幸的是,在过去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此把控的一直很好,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变故。
他看着与他隔着一道拱门,明明脸上带着笑,但是神色却带着些决绝味道的叶长生,过了许久,才缓声问道:“你想逼我动手?”
叶长生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很简单。”
“我从未想过要阻碍你什么。作为天道而言,虽然你的确已经有些腐朽了……”淡淡地笑了笑,“或许在这之后的不久会出现新的革命者,但是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他看着他道:“我想要的,一直就是好好的活下去罢了。”说完,又歪了一下头,“哦,现在可能还要再追加一条。”
“——跟我亲爱的贺先生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
贺九重坐在客厅,抬眸看着墙上挂着的钟表一秒一秒地缓慢地爬着格子。尽管那张俊美的脸乍一看上去似乎异常平静,但是从他垂在两侧紧握住的拳头上,还是能够稍稍窥见一分他此时内心的情绪波动。
在遇见叶长生之前,时间对他来说一直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他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呆着的时间竟然让人觉得如此焦虑难熬。
而让人觉得更加焦灼的是,明明在最初的时候他还能通过精神感知叶长生那头的状况。但是突然从某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像是被什么给强行切断了一般,在那之后无论他怎么试图联系,但是那头却始终都未曾再给过他半点答复。
强烈的不安一波一波地涌来,就在他思考着能不能想些什么办法去一趟地府时,突然之间,在他的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咔嚓”声。
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灵魂上被剥离了一般,并不疼,但是那种无法挽留的感觉却让人觉得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了一般。
贺九重几乎一瞬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朝着某个方位死死地望了过去,一只手紧紧地攥自己胸前的衣服,一张脸上面色铁青,猩红的眸子里翻滚着浓稠得仿若实质的血腥味儿。
——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和叶长生之间的契约……解除了。
*
陆阚站在地狱的入口处,他微微低垂着眸子,似乎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忽地,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陆阚眸子动了一下,微微偏过头,顺着那脚步声传递的方向就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