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力仿佛也受到了影响,天花板上的电流声,灯管的嗡嗡声都消失不见了,只有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在掐着嗓子缠缠绵绵地唱,“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许小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陈辞一张开嘴,雾气便倒灌进喉咙,刺痛难当。他咳了一声问,“孔洲,这是什么声音?”
没有人回答。
“孔洲?”他疑惑着又问了一声,放慢了脚步。
那咿咿呀呀的男声陡然一转,变得尖利。
“见此情顿觉得天颤地摇,你眼儿闭,牙关咬,怎不叫妻泪淘淘?山海誓相思愿俱成泡影,我……哭一声官人,叫,叫一声许郎啊!”
陈辞停下脚步。
四周一片死寂,一直牵着他的那只手,不见了。
陈辞站在原地,环顾一圈,没有看到任何鬼魅的身影,但就是这无孔不入的、撕扯不开的雾气y-in魂不散,惹得人心烦意造,又无从可以发泄。
他扯开衬衫领子,大口大口的喘气,压抑的难以忍受。胸前的护身符发出莹润的光亮,照亮了巴掌大的空间。其实亮不亮都是一样的,陈辞心想,周围都是挥散不去的迷雾,看见和看不见,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想法一冒上心头,陈辞登时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虽然早有警惕,但他还是被这个幻境影响了。这片平房区住的病人都有着重度的精神疾病,这些涉及认识层面的病症和其余绝症不同,没有任何物理手段可以证明他们的不正常,事实上,很大一部分病人都确信他们自己再正常不过。
所以被送到这里,他们分外绝望。
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们可能是身价千亿的富豪,继承了珍稀血统的贵族,挥手就可以消灭一切敌人的王。然而他们的亲人,爱人,朋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
你只是个病人。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往复震荡后又死死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压抑,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亲手熄灭梦中的华灯,看清自己所处的不过是低矮平房,一张单人床,面前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清洁不去的暗黄污点……
心灰意冷也不过如此。
陈辞都真切地体会到了。他们宁可缩在梦中那个有着璀璨灯火、彻夜欢歌的世界,也不愿意回来,就像他也愿意在陪在爱人的身边,不想独自在空荡的房间醒来。
陈辞靠在走廊的一侧墙壁上,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鲜血滴上护身符,爆出一抹光芒,暂时驱散了那些负面情绪。
他的瞳孔略微放大,胸膛起伏不定,他知道自己差点就沉溺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这只魇魔就是这样不断潜藏在他们的意识深处,从睡梦中挖掘出人们所珍视的、所遗憾的、所恐惧的,然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长睡不醒。
他绝对不能再上当了。
梦境就算再美好,他也不能沉迷,他要在现实世界里等着他的爱人。只是……真的难熬。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六七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为什么还不来?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从走廊一头传来,渐行渐近。那声音穿透了迷雾,盖过了雾中爬虫般窸窸窣窣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落在陈辞耳中。
陈辞猛地抬起头。
一个少年人的身影从雾气中突显出来。他的身形不算高大,约莫和陈辞不相上下,身材也单薄,在雾气翻滚中随时可能被遮盖不见。
对方从迷雾中伸出一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那只手平摊向上,对着陈辞,似乎就等着握住他。
第48章 他眼里有星光12
陈辞的眼中满是失望。
“陈叔叔。”孔洲的样子比那天他在街上见到的还要狼狈, 裤管断了一截,胳膊上沾满了不知哪来的脏污。他见陈辞没有伸手, 又把掌心蹭在衣摆上擦了擦,催促道, “快, 陈叔叔, 抓住我。”
陈辞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孔洲一把握紧。两人冲入迷雾中。
经历过短暂的分离之后, 孔洲的步子变得更快更急。陈辞不知道刚才他做了些什么,猜测是和那只魇魔交过手,落了下风。
孔洲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道,“陈叔叔,一会儿我把它引出来,你从二楼的窗口跳出去。”
陈辞这些年看了不少歪门邪道的驱魔书, 知道孔洲的意思是那只魅魔已经控制住了这片区域,从其他的地方都无法逃脱, 唯一可能的出口就是它的藏身处。孔洲想要自己牵制住魅魔, 好让他逃生。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上二楼,孔洲从打开背包,把里面的零碎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他从中捡起半截焦黑的桃木剑, 将剩下的玩意儿全都捧到了陈辞面前。
陈辞没伸手接, 他就拉开陈辞的口袋,把小叶紫檀念珠、降妖镜、清心符箓等等全都塞了进去。少年光洁的额头上冒着虚汗,睫毛一垂, 拨开领口拽出一把平安锁,掰开陈辞的手指让他握住。
“陈叔叔……”孔洲的手指在发抖,“把你牵扯进来,真的很抱歉。”
陈辞道,“现在别多想,赶紧逃出去才一一”
孔洲陡然转身,朝靠近楼道口的那扇房门冲去。桃木剑看着脆弱不堪,却如同切豆腐块般破开了房门,金铁之声并作。从房门中涌出的灰雾比一楼楼道上的还要浓郁数倍,瞬间就吞噬了孔洲的身影。
陈辞攥着他给的各种法器,小心翼翼地朝房门走去。
“陈叔叔,”孔洲的声音听着飘忽不定,似乎就在耳边,又像是隔了一堵墙那么远,“朝……窗边……走……”
陈辞眯起双眼,在他的视野里,窗边分明站着一个黑影。在他的目光落在窗框上时,黑影缓缓转过身,冲他咧嘴一笑。齿根暴突,稠血浓浆,分明是个影片中常见的丧尸造型。
假的。陈辞很快下了判断,这黑影大概是魅魔从他的记忆里挖出的某个恐怖形象,可惜他也许曾经在观影时感到过畏惧,但现在早就不怕了。
黑影见他脚步不停的走来,面目开始变得模糊,腾地一下消解在原地,融到了雾气之中。
与此同时,孔洲那边承受的压力应该更大了。在这种关头,孔洲还不忘分神提醒他快走。
陈辞离窗口很近,几乎能看到薄雾后面的灿烂阳光。这种老式平房楼层都低,二楼窗口离地面也不过四五米高,楼房外还有水管和窗台可供攀爬,只要不是直接从窗口跳下去,应该都不会出事。
如果他只是个意外被卷到这种灵异事件里的普通人,这时应该果断逃出病房,回到正常世界。但陈辞不打算走。一来他还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主角,现在走相当于白来一趟;二来这些常人避之不及的妖魔鬼怪,在他眼里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右手c-h-a.进裤袋,握住孔洲硬塞给他的一串念珠,拇指食指交搓捻断丝线。听到耳后细微的风声传来,陈辞猛的攥紧三五粒念珠,朝脑后弹了出去!
念珠落地声还没有响起,他的肩胛一痛,却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也许算不上人,那撞过来的力道不小,触到他后背的也绝不是一只手掌,骨头碎裂和y-in寒同时发作,他一下分辨不出哪个更疼痛难当。陈辞也无暇思考这些,因为背后这一推,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脚步错乱,重心颠翻,眼看就要摔出窗口!
窗口的高度偏低,还不到他的腰际,这一个踉跄下,如果真的栽了出去,就是坠空的下场。
陈辞失去重心的同时,立即松开了双手,两臂外张,试图攀住窗框。冷汗顷刻间沾满了他的脊背,他不知道那个藏身在房中的魇魔还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的右手勾住了窗棂,正要发力止住外扑的趋势,铝制窗框突然从墙上脱落,随着他一同朝外坠去。而他的左手,什么都没有抓住。
难道就要这样摔下去了吗?
那一刻时间仿佛变得很慢,陈辞心思转得飞快,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自救。孔洲自顾不暇,呼救除了扰乱对方的心神没有任何作用。他的身上还有一些法器,但不知道祭起哪一样会有用?
陈辞看到了窗外刺眼的阳光,感受到失重时那种突如其来的颠坠感,他咬紧了牙关——
肩膀却被人死死扣住。
脸侧碎发向前飘起,而他整个人被向后一拉,远远离开了窗口。陈辞没看清拉住他的人到底是谁,就被硬按住肩头转了身,后背撞进对方的胸膛。
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这熟悉的温度之中。
病房中的雾气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消散了许多,他现在能看清孔洲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墙角,双眼紧闭。半截桃木剑c-h-a在了另一人胸口,那人的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吞咽血水。
那人手握剑刃,将桃木剑拔了出来,动作僵硬的朝孔洲走去。
陈辞倒吸一口冷气,就要出声示警,却被捂住了嘴。方才拉住他的人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贴在他脸侧,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动作略显冒犯,陈辞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是想对身后的人还是对那个朝着孔洲走去的魇魔喊,“别动!”
抚摸着他脸颊的手指没有停下,那中年男子打扮的魇魔却缓缓转过身。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的病号服,胸口的血洞还在往外渗血,眼珠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他朝陈辞y-in冷地一笑,单手做了个往外推的动作。
陈辞知道刚才一定是他推了自己一把。没准孔洲就是因为这个变故才不顾自身安危出了手,桃木剑离身,被魇魔抓住了机会。
陈辞冷静地看着他,数着他还要多少步能走到自己身前,手中暗暗握紧了孔洲给的平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