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好生风流,连杨榆觉得自己可能还得向眼前这个人学一下这种把脸皮当无物的技能。
“喔?”杨榆一步步向前逼近,“我可是说书人,这故事里的人是死是活,难道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他贴的近了,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就这么突兀的钻进秦筠的鼻腔中,秦筠不适的别开了头,恰巧瞟到了杨榆手背上的一小块明显白于周围肤色的疤痕。那疤痕很浅,像是跟随主人一起度过了许多年岁。也拼起了散落在秦筠记忆深处的一些零星碎片。
秦筠猛的想起了那个模样尚小的孩子,还有…还有鲜血直流的手背。
“你藏在这里,不要急。”
“能说说…吗?”
“大哥…大哥”
“等…等一下!”
一些久远地格外遥远的片段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回忆里跳了出来。
他声音竟然有些细微的颤抖,脱口而出:“你这个…”说了一半,他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自己咬舌打断了。
眼却不住地瞟着那个疤,像是要把这个其貌不扬的东西嵌入心里。
杨榆有些讶异与面前这人突如其来的失态,看他的眼神,想,我手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杨榆觉着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既然惹得这位失态了……
那必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把柄,管他是睹物思人还是心怀什么芥蒂呢。
与此同时,他也敏锐认为,这是一个利用他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手,结束这次试探的好时机。于是便缓缓地退开了,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地接道:“幼时顽皮而已。阁下想再来听书的话,杨某恭侯。”
过了须臾,杨榆却并未听到应答之声,略有些奇怪地向秦筠这瞥了一眼,虽只一眼,他眼前所见的,就大大的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其实这场博弈一样的对峙,这样的场面杨榆算是赢了个彻底,应该抽身而退了。可杨榆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继续观察了一下这位大首领的反应,他觉得现在情况好像是一片大好到完全失控了。
他看出秦筠的手有些细微的抖着,并且秦筠还竭力试图忍住,却无法掩饰那些细碎频率的小幅度颤栗。
杨榆想不出来到底是为何在一刹那,就能让一个取他命来而且看起来修炼成了人精的人失态成这样。
是因为…手吗?
这份念头刚从杨榆的脑海中浮现,杨榆就一个激灵转醒了,至少从某些应该是回忆的状态中回到现世,又重回到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掩饰似的轻晃了下那扇,把自己的脸硬生生掰成了“纨绔子弟”的模样。
秦筠抿了抿唇,人比声先起,道:“好,我会来的。”
我怎么觉得这发展有点太奇怪了呢……料是杨榆这种人,也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最后只杨榆一人在屋中凌乱,不知其所以然。
第5章 <中·卧轨>
一阵尖锐的风像是从树梢之间掠下,冷硬而决绝。吹在脸上像砂纸打磨一样生疼。
哟,这梦在这么多年的打磨之下,居然学会了换季了。
他继续躺在那充满着腐朽气味的木枕之上,对着这梦冷嘲热讽。
当然仅仅在脑子里,他本人可是一动也不能动的。
他满不在乎似的算数,倒计时。
三十六,三十五,三十四。
那刺眼而醒目的耀眼白光并没有如期而至,好像还在很遥远的地方,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数着。
十,九,八,七…
他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了,没有声音,呜呜长鸣的声音听得太不真切了,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三,二,一。
这一条长无边界的直道上,仍是只有他一个人。
就这样直到天明。
他眯了眯眼,好不容易才睁开,他颇有些不快地想:还不如碾了痛快,这不上不下的,啧,真不舒服。
然而,他还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头一回起床时感受到了轻松。
他向窗外望去,天依旧没有全亮,但山头的那边,一圈光亮缓缓升起,太阳还未出现,朦胧的雾却已然消散了,富有层次感的云翳点缀了这原本应该单调乏味的天空。
这不失是一个好兆头。
第6章 <肆·契机>
自此,摇摇欲坠的归林居常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虽然大多数人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但凭着他这人模狗样的皮相,不是官僚老爷就是深藏不露的江湖人士,茶楼里的人也精着呢,不必秦筠过问就提前准备出一间视角最佳的厢房,唤了许多莺莺燕燕去伺候着,不过秦筠倒是一点儿不领情,他挑了一个离说书台不远不近的位置,顺带着把那些来服侍的人都打发了。与杨榆大概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在明讲书,一个在暗倾听。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杨榆却摸不透这个旁人看出的心照不宣往深有什么含义了。
明明应该只是灭口与被灭口的关系。
杨榆并不是没有对秦筠背后的组织的了解,反之,他太清楚了。正是因为这份了然,所以才会疑惑—这个江湖组织向来出手快狠毒,组织的人一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一天不到的时间那个被盯上目标就将在这个世界里烟消云散了,哪还留得一分一毫的时间给那个倒霉蛋呢?
况且,这位还是统领级的人物呢。
杨榆思及此处,突然轻笑起来,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
那我应该属于幸运的倒霉蛋吧。他这样想。
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之中,小半个月在不经意间消逝于轻盈的风中。
居然还没有见血,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杨榆虽然不敢掉以轻心,但还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死在他的手上,或者让他死在自己手上。杨榆承认,他不愿看到这样糟糕的结果。
就这样多好,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他不住地说,有一个人,明眸浅笑,安然听之—
他感觉得到,秦筠是懂他的,后半段的故事,倒不如说都是说给秦筠一个人听的。
这来之不易的知己啊,但为什么偏偏,偏偏是他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叩门声传来,接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先生在否?”
……真是想谁来谁,杨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杨榆自己都说不清楚,有惆怅,大概也有认命。他们毕竟是政治上敌对的两方,更是不死不休的那一类,活局可解,死局…又待何如?
这份惺惺相惜,又能怎么样?
终归还是殊途。
第7章 <伍·流露>
“进。”他重新披上了一张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皮囊,将七情六欲都藏匿地严严实实,令人寻不见一丝端倪。山崩地裂前仍岿然不动的笑颜,大概是独属于杨榆的铁铸墙。
年久失修的木门在推移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又被轻轻带上了。杨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那一双仿佛缀有点点星辰的眼,虽说不至于沉湎进去,却不由自主想躲开这样深沉而真挚的眼神。
相顾无言。
到底是来者先开口了,秦筠此来没有捎带着他那把平素没离过身的白玉扇,那扇虽佳,拿着却不免透出过分的养尊处优之感,实则用沉稳二字来形容他现在的x_ing格,是再不为过了,否则他也不可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杨花榆荚无才思,’你总爱称自己是不才,这是你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硝烟味似乎顷刻散了个大半。
杨榆有些迟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出这人异样的温情和极力压抑之下的一点…不知所措。然而组织下的人不光要拥有蛮夫武技,还需要是个伪装者。
伪装者,如果不是天生生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就必须还有一项类如带面具的功能。
他没来由的想,面前的人,卸下了厚厚的面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设防了。
沉默须臾,没有让杨榆想出他自己抛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这时间自然是足以回答秦筠问他的问题的了,对于查出这是个假身份杨榆并不意外,只道:“昔时我没念过书。”
那便是承认了,但这并没有让问话人感到丝毫的轻松,如果离得再近一些,杨榆就能看见秦筠手心被自己无意识抠出的红痕了。
一番话在秦筠的舌尖上滚了又滚,一个名字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他有些难堪,觉得几分钟前做的仓促决定是个错误。
他其实不应该,因为未来的一切都是变数。
但他也应该,没有人会给他弥补的机会了。如果不抓住这一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吗?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其实没有什么事…,先生喜爱东坡诗吗?”鬼使神差地,杨榆下意识点了点头,实际上那一刹那他还没有听完整句话,便听眼前人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开口便是苏轼的卜算子,杨榆也是一怔,随即便知晓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查到自己真实身份了。不过杨榆倒觉得没什么重要的,毕竟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被人查去了,也说明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