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缓缓道:“贫僧的脸并不好看,恐怕会吓到施主。”
无为一摆手,“出家人不着表相,又有甚好看难看的?只问大师父,恩情是否肯还?”
“好吧。”和尚叹息一声,“小施主,你且坐稳了。”他说罢,慢慢抬起头。
无为面上带着好奇,带着欣喜,也带着自得。然而,当他完完全全看到和尚的面容时,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惊,惊愕,惊吓,大惊失色。若非有涯在他身后扶了一把,他或许直接蹦起来,蹿出客栈。
和尚不说妄语。他的脸确实不好看,可以说是很难看了。面上大半部分被火烧毁,泛红的新r_ou_,应是才长出来没多久。两只眼睛也因为周围皮肤的毁坏,挤压变形。但从其下半张脸的轮廓推断,想来原本生得相当俊俏。
“施主既然已经看过,贫僧可以走了吗?”和尚淡淡地问道。
“呃……”无为感觉自己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他木讷地点点头。呆呆看着和尚离去的背影。良久,他忽地匆匆丢在桌上几枚铜钱,一手拍拍有涯肩头,低声道,“去找他!”
两人出了客栈,在人群中寻找和尚的身影,很快便发现踪迹,暗中跟随着。
这和尚一手持着锡杖,步履稳健。一路走过,人们都像躲瘟神似地,纷纷避让,又在过去之后,对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不知不觉,已然走到城外。远远看见一处破旧的土地庙,和尚也正是往那里去。迈入内中,往破旧的蒲团上盘膝而坐,将锡杖横在腿上,阖上双目,手中一下下拨动念珠。忽而言道,“小施主,跟随一路,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无为在外把土地庙端量片刻,拽着有涯走进去,后者却死活不肯入内。他横了对方一眼,独自走进去,捡个蒲团,丢在和尚对面,盘膝而坐,“大师父想必应该听说过,最近有恶贼,专门对僧人和寺庙下手,无不是杀尽,焚烬。您还敢住这里?为何不落脚客栈中?”
“正如小施主所言,贫僧就更不能住在客栈,避免给他人带去无妄之灾。”和尚说完,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号,继续数他的念珠。
无为面上一怔,礼貌问道,“大师父想必曾与对方正面交锋,可否说说来龙去脉?”
此话一出。和尚动作霎时停止,叹了口气,“那天夜里,也是这样一处地方。贫僧当时□□着忏悔文,约莫三更时分,由外面走来了一个人。”他说着向门外一指。
无为顺着望去,就见有涯一脚刚跨入门内,停住身形,一脸茫然。他白了一眼,抬手示意对方走开。后者撇撇嘴,在庙里四处察看。
“那个人着一身火红长衫,施施然走进来,非要与贫僧问道。”和尚顿了顿,又是一声叹息,“贫僧道行太浅,定x_ing不足,一时迷失。待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满目大火。本想以身献佛,又突然天降暴雨,贫僧得以侥幸逃生。”
无为狐疑问道:“大师父确定对方是人?”
和尚摇摇头,“他来的时候是个人形,便当他是人吧。”他又道,“说来也是佛祖保佑,当贫僧走出寺庙废墟,才发现,暴雨只下在了起火的地方。”说罢,他又道一声佛号。
“啪!”一声脆响。无为看向声音来处。
有涯正一手拿着个泥塑童子,一手拿着童子的半截胳膊,察觉被无为发现了,冲着对方吐舌。连忙把童子重新放在土地爷旁边,还硬是把半截胳膊塞在童子另一只手上。他走到无为身边嘿嘿一笑,对这和尚问道,“那个家伙,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再来找你。”
无为抬起手肘撞了有涯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施主,你说对吗?”和尚这句话是看着有涯说得。
有涯正色道:“天下这么大,若想避,也是能够避开的?您说对吗?大师父。”
无为先是看看有涯,又看看和尚,“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道火燄印记,正是那个人留在贫僧身上的。”和尚说着,拉开自己的衣襟,“小施主在客栈时就盯着它看,莫非曾经见过?”
“我不知道。”无为摇摇头,“但你这印记,我看到就会莫名头疼,比如现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双唇已经泛白。脑中努力思索,然而除了印记,就是一片火海,再无其它。
即使如此,无为也能够从和尚的吐露的消息,拼凑出个大概。脑海中频繁出现的火燄印记,属于那个四处杀僧焚刹的鬼身。但是,最初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道火燄印记,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模模糊糊觉得,是在一个人的身上。
忽地,无为对和尚问道:“大师父,我们以前见过吗?”而就在他问出此话的同时,脑中倏然一阵电光火石。刚才这句话,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是谁说过?想到深处,他又开始头痛。
眼见无为面色泛白,身形摇摇晃晃,似乎又要栽倒。有涯连忙走上前,“你又头疼了?头疼就别想了。”说着,也不顾有个和尚在场,把无为拦在怀里,帮他揉着后脑勺。
无为靠在有涯身上,双目看着眼前的和尚。渐渐的,那张斗笠不见了,渐渐的,和尚那被烧毁的脸,变成一张清俊的容貌。一个身着罗汉褂,手提罗汉棍的小释子,冲着他露出微笑,满眼崇敬的看着他,彬彬有礼地道一句,“师兄。”
第129章 129
“我又晕过去了?”无为醒来,看到旁边坐着,一脸担忧之色的有涯。后者点点头,把他扶起来,靠在床边,又递上一杯热茶。
无为捧着茶盏,呆呆看着里面的倒影。无论过去多久,这一头白发还真是扎眼啊。他感叹一声,灌下茶水,对有涯言道,“我记得,好像看到了三乘界的外在弟子,还是佛乘的弟子。但是,我至今也没正面对上过佛乘弟子,怎么会有那种错觉?”
有涯身形一顿,转身走向桌前,“你大概是把土地庙的那个和尚,错看出三乘界弟子了。”
闻言,无为才想起来,他这是被有涯带回客栈了,不禁问道:“那和尚呢?还在土地庙吗?”说着,眼前一亮,“现在天色已晚,我们回去,说不定会遇上那只鬼身。”
有涯反手拉着无为,一脸无奈地言道,“现在确实很晚,但你大概不知道自己睡了十五个时辰。”
“哈?!”无为面上一惊,“十五个时辰?!你怎么不把我喊醒?!”
有涯双手一摊掌,正色道:“我昨晚就想把你叫醒,可你毫无反应。”他顿了顿道,“实在没办法,我就自己去了土地庙一趟。结果,大和尚并不在那儿,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走了?”无为缓缓垂首沉思着,若那和尚路线不变的话,应该是与他们方向相反,也就是与鬼身的方向相反。如此看来,倒是越走越安全。他放松身体,向后一仰,摔在榻上,“我们明天就离开这儿,去找那个纵火犯。早一天,少一些人受难。”
片刻没等到应声。无为转首看过去,有涯靠在床尾,闭着双目,似乎是睡过去。他忽地意识到,这小子该不会一直守在旁边没合眼吧?
心头一软,无为轻手轻脚站起身,扶着有涯,把他顺在床上。看着对方明显是在装死到底,他俯身在其耳边低语,“一个武者,就算睡着了,也不至于像具死尸吧?”
有涯眼脸不自主地抖动一下,悄然握拳,不肯睁开眼睛。他确实一直没睡觉,又累又困,但并非全然守在无为身边,而是赶了一趟远路。去找那个能自由掌控雨雪的小妖,只顾滥用慈悲,留下隐患而不自知。
无为一个翻身,趴在有涯身旁,双手托腮,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看。本想瞪着对方自己暴露,可过去好一会儿,有涯仍旧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他坏坏一笑,小心翼翼地拱了拱身形,俯首在有涯唇边落下一吻。
只一个蜻蜓点水,便想抽身离去。岂料,有涯倏然双手环着无为,就势一个滚翻,把对方压在身下,慢慢睁开掩不住笑意的眼睛。
“你不困了?”无为凝视着对方双目,轻声细语地问一句。
有涯笑道:“倦意被你赶走了,要怎么赔我?”
“陪你?”无为露出一抹微笑,稍稍抬头,在有涯耳边言道,“陪你多消耗点儿体力好不好?”说罢,他双手揽过对方,向自己怀里一带。下一瞬,唇边传来一阵温热。
定下计划之后,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改为骑马。穿镇过村,一连赶了数日。山头越来越矮,越来越少,河流倒是越见宽阔。唯一不变的是,人们对纵火杀僧妖怪的愤恨与无奈。
这河也太宽了吧?!无为和有涯停住在一处高低,皆跨坐在马上,手搭凉棚地望着远方。无为没下过水,看着那一片混混沄沄,他一手不由得拽紧缰绳,稍一用力,调转马头,“无路可走了,先去刚才那个废旧的小村落,找个地方住下。”
两人调转方向,返回临河最近的小村落。进入之后才发现,此地虽然茅屋东倒西歪,遍地狼藉,但并非是无人居住。最起码,有一个人,一个弓腰驼背,满面白须的老人家。躺在一张摇椅上,旁边石台上隔着一把破洞的芭蕉扇,两个碟子,里面放着几条鱼和几个馒头。
无为和有涯相视一眼,暗中踌躇着如何上前攀谈。忽地看到老者身后不远处地上,一个小小的影子在挪动。他立即抬手,低声言道,“等等。”
一处破矮房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一双有神的眼睛滴溜溜转。小乞丐只顾盯着老者,轻手轻脚地靠近石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嗖地拿走一个馒头。瞧着老者没发现,再一伸手,又拿走一条鱼。继而对着老者拜了拜,蹑手蹑脚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