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沉默片刻,道:“你改命的事情瞒得过世人,瞒不过往生塔。兴许他不用你救,而你却会死在那里。往生塔的刑罚,会很重。”
兜兜转转,夫子还是会死。柳七再次感受到了天道的桎梏,好似无论怎么尝试,都被困在这个怪圈之内,无法挣脱。
但夫子的眸光是那么的坚决,“你也说,是也许。这世上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事,一个小小的偏差便可改变人的一生。很多人称之为命运,苦也是命,乐也是命;出生平凡于是碌碌无为是命,半生坎坷最后否极泰来也是命,好似无论怎样都可以套用这个说法,可你觉得对吗?”
柳七没答话。
夫子看着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烛光,道:“你一直在与天道斗法,也问过我许多次,答案是什么。可若我告诉你一个答案,恐怕你也不会采信,因为答案一直在你心里。只有你自己相信它,它才会成为你的答案。”
“那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柳七反问。
“是我自己。”夫子露出一个微笑,磊落如清风,“我不愿改命,是因为我想去看看不同的风景,而非顺应天命;吴崇庵也许依旧英年早逝,但他为时代而生、为时代而亡,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值得敬佩的。冠以命运二字,乃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而此刻的我,选择去救自己的学生,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选择罢了。”
顿了顿,夫子凝视着柳七,道:“命运已经改变了,只是当下的选择不同。”
是吗,只是选择不同吗?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柳七和岑深的心里,来回激荡。夫子好像永远是活得最清楚明白的那一个,他与所有人考虑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
烛火摇曳着,洒落一片昏黄。
气氛有些凝滞,良久,柳七沉声问:“你一定要去吗?”
夫子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我要去。”
无论生还是死,夫子向来坚决。尽管有“一生孤苦”的批命,可他从不说什么反抗命运的话,却偏偏是活得最自由洒脱的那一个。
今夜他也即将赴死,但岑深知道,他的赴死与自己的赴死是两回事。
自己想死,是因为承受不了痛苦,是妥协、是屈服。他若真的如夫子一般洒脱,就不会那么痛苦。
是他从来都不勇敢,根本没有选择活下去的勇气。
永远在等着别人来救自己,永远都用浑身的刺包裹着自己。
岑深的心里,仿佛又一团火在燃烧,他看着夫子,忽然又想起了南榴桥上的红衣少年。他不知道在现实中,自己已经昏迷多久,但桓乐一定还在等他。
他还记得桓乐半跪在地上,说着祈求的话——“阿岑,你再等一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应该是人人都爱着的神采飞扬的大唐少年,却为了他露出那样的神情。
不应该这样的,如果自己能勇敢一点,就不会变成这样。
岑深愈想,心里的火就烧得愈旺盛。而此时柳七终于妥协,将夫子送到了距离鬼宴不远的长街上。
此处没有河灯飘过,距离闹市的喧嚣也甚远,月儿高悬着,一家小酒馆的酒旗在地上投下落寞的身影。
夫子担心着桓乐,提起衣摆就往鬼宴的方向跑。却又在跑出几步后停下来,回过身,对着站在黑暗y-in影中的柳七行了一礼。
两人都没有在说话,但对视的一眼,便已将一切说尽。
夫子再没有任何留恋,转身便投入了茫茫夜色。离得那么远,岑深仿佛还能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汗,和急促的喘息声。
那分明是一个文弱的背影,可在当下,岑深却觉得他像一个背着剑杀向战场的侠士。
或许,他也该奔赴自己的战场了。
柳七转身离去,但这一次岑深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跟他一起走。他得挣脱出来,用自己的剑,斩出一个新的灵魂。
第75章 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bgm:半生缘(我们在这里相遇)
月夜下有两个影子, 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喧嚣隔着半个长安, 似缥缈的歌谣, 摇晃着天上的月轮。盛唐的诗人将它采下,当作酒壶倾洒,月色便似浓墨泼下,描绘着锦绣江山。
诗人有双多情却冰凉的眼睛, 它看着往南的那个人步履轻松,往北的那个却抱着臂膀, 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他也只有影子而已。
影子在柳七的脚底开始撕裂,纯粹的灵魂没有实体, 于是在这泼墨般的月光下, 他就变成了诗人画作中的一部分。
画是无声的。
在这条空寂的长街上,只有柳七这么一个孤独的时间旅人,可就连他也没有发现脚下的风景。
没有人知道岑深在做着什么样的抗争。
那个挣扎的扭曲的影子,是走失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局外人”。柳七不曾低头看他,明月也不曾对他有一丝垂怜, 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是这个时空里的一段忙音。
如果从未来打一通电话到这里, 那就是一段忙音罢,谁也不会听到忙音掩盖下的声响。
岑深, 疼得直哆嗦。
撕裂的感觉从天灵盖一直沿着脊椎延伸到脚底,尽管没有实体,但他仍旧感觉到了血r_ou_被撕开的痛楚。
无数的刺趁机拔节生长, 将他的影子描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与这盛唐的月色格格不入。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刻,疼痛到达顶峰的时候,他似是终于从柳七身上剥离开来,却又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重重地倒在地上。怪物的影子随着这一倒,像是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晕染开来。
黑色的影子,像血液一般流淌,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渗入大地。而他依旧努力的睁着眼,望着前方。
前方是南榴桥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那座桥上又会走过一个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
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吗?
岑深不知道。
如果命运只是失败者的口头禅,那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他仍旧是弱小的,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落得一个遍体鳞伤的结局,但他不想死在这条冰冷空寂的长街上。
黎明尚远,长安的春光还藏在黑夜之下,他应该要回去看一看。
当他再度睁开眼,从柔软的被窝中苏醒,迎接他的应当是从大大的落地玻璃窗里洒落进来的温暖阳光。
寂静的小院里,钢筋城市的风被过滤了好几层,轻柔地抚摸着高大椿树的树梢。树叶在轻轻摇曳着,像记忆中母亲温柔的双手,织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光影之下,是那少年在舞剑,英姿飒爽。
他回过头来看到你,带着一院春光向你跑来,轻快地呼喊着你的名字。
“阿岑!”
“阿岑!”
“阿岑!”
“……”
一千三百多年后的小院里,一声叠一声的呼唤,像是遥远的情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响起。
然而听歌的人还没有醒来。
他仍旧双眸紧闭,深深地蹙着眉头,苍白的脸却迅速灰败,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
桓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伸手向岑深探去,却碰到满手的鲜血。他蓦地怔住,脑海里想起南英说过的关于半妖之症最后的一个阶段——血崩。
当人类与妖怪的血再也无法相容,当面前这个躯壳被破坏到一定极限,就是大限将至。
“不要……阿岑,不要,你醒一醒!”
“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啊!”
“阿岑!”
少年跪在床边,几欲崩溃。明明距离南英说得一年之期还有很久,明明他一直在陪他说话,为什么忽然又变成这样子?
他又想起了夫子坠井的那个时刻。
生死仿佛就在那一瞬间,任何的延长,都是钝痛。
“不会的阿岑……你不会死的……”桓乐崩溃着,却又固执倔强地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他从地上爬起来,倚靠在岑深身边。那双染血的手轻轻颤抖着捧住他的脸,缓缓低头,与他额头相抵。
微弱的光,开始在他们肌肤相贴的地方亮起。
阿贵看着这令人心悸的一幕,声音发紧:“你要做什么?桓乐,你不要冲动!”
桓乐却置若罔闻,他睁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岑深的脸,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岑深的脸上。
“别怕,阿岑,我来找你……”
“我马上就来找你。”
“等着我。”
喃喃的低语饱含着无限温情,桓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阿贵却急得心脏快要爆炸。不能这样的,不可以这样的,强行剥离自己的意识闯入他人的识海,这是九死一生的冒险。
而岑深的脑海里本就杂乱不堪,还有柳七的回忆充斥,那地方就相当于一个暴风海。不光危险不说,岑深随时都有可能死亡,一旦他死亡,桓乐可能就回不来了。
没用的,如果这个办法有用,阿贵早就让他用了!
可阿贵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桓乐的手无力垂下,失去意识倒在岑深身边。阿贵能怎么办呢?他仰头看着床上,如果不去理会屋子里愈发浓郁的血腥味,那两人相拥而眠的姿势,看着多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