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在。”阿贵闭上眼,当年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朱雀的血浸染了整条赤水河,红彤彤一片,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血的颜色,还是赤水河本身的颜色。
而像他这样的胆小者,只能在河畔顾影自怜。
“我从那场大战中‘逃’走了。”
因为懦弱与不争,阿贵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在孤身漂泊时遇到了朱雀。从此以后玄武一脉少了个Cao包二大爷,朱雀身后多了一个玄青尊者。
那一年,阿贵也如桓乐一样,刚刚成年。
阿贵不是朱雀收容的唯一一个,敖华、素心,都是。对于他们来说,朱雀是光明,光明是温暖的。
她用自己宽阔的胸怀拥抱着整个长安城,拥抱着她的子民,夕阳下巨大的影子绵延数百里,望不见尽头。
苍华是极端的,朱雀则是包容的,她们就像妖界中的两个不同的分支,各据一端,永没有互相理解的可能。
阿贵曾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人与妖的界限到底在何处,争斗和杀伐又能带来什么。直至他跟随柳七来到现代,遇见岑深,才有点醒悟。
也许这就是一个病,爱是这个病的源头,生病带来痛苦,痛苦导致争斗,可不论最终如何,都不该以恨结尾。
但在那个时候呢?血腥和杀伐才是主调,他本以为自己不畏惧死亡,可到头来,却因为怯懦而害死了朱雀。
跟在朱雀身边的玄青尊者,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存在。阿贵也一度以为,自己与从前不同了,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以为自己努力塑造出来的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当时朱雀与苍华于赤水河畔一战,玄青则在潼关负责拦住苍华手下的第一大将。朱雀此举,等于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玄青,她相信这个从族中负气出走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出色的青年。
可玄青失败了,当死亡来临时,一瞬间的怯懦与退缩,让他失去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机会。
玄青重伤昏迷,一身法力几乎被废,而等他赶到赤水河畔时,一切为时已晚。他没能拦住的那个人,赶在他之前来到这里,给了朱雀最后一击。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就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被抽离,天地倒转,山川崩裂。
濒死的朱雀变回了鸟儿的模样,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但她仍旧温柔地看着玄青,“我的孩子,你还活着……真好……”
玄青拼命摇着头,可什么都挽回不了。
最终,朱雀说:“把我的影子带回去吧。”
她选择不入轮回,但她的影子将永远留在长安。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过朱雀大街,她的歌声,将永远回荡在青色的城砖间回荡。
“我把她的影子带了回去,然而我却无法继续在长安待下去了。明明是我害死了她,可我却开始憎恨这座城里的人。朱雀为他们而死,可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保护她,我憎恨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可我不能对他们做什么,所以我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阿贵越说,语气越是平静。现在想想,他或许是幸运的,在那个时候遇见了柳七来到了现代,可以遇到岑深和桓乐。
叹息声落地,月夜下的小院里,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一句疑惑忽然打破沉默。桓乐奇怪地看着阿贵,问:“不对啊,你是金钱龟,怎么跟玄武一族扯上关系的?”
阿贵正伤感呢,闻言差点一个白眼翻到天上,“老子好歹是个尊者,我的障眼法是你这种小妖怪能看穿的吗?啊?”
“哦……”桓乐转头看向岑深,抱住他的手臂:“阿岑,他凶我。”
阿贵立刻炸了:“你这只小狗崽子我忍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撒娇怪吗?撒娇怪吗?长这么大了还要跟别人撒娇你爹妈知道吗?”
桓乐立刻躲到岑深后面,只探出一个头来:“来啊,你来打我啊?”
“你给我过来!”
“你有本事自己爬过来啊!”
“本尊者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尊老爱幼!”
“略略略略略!”
“……”
家庭战争的最后,是岑深出手制止了桓乐,因为那一串吐着舌头的“略略略”,连他都看不过去了。
“想吃宵夜吗,我给你们做。”岑深道。
桓乐第一个举双手双脚赞同,看阿贵这么可怜,他就勉为其难地把他也搬到了厨房去,放在了桌上。
这时阿贵已经解了障眼法,恢复了纯黑本色,看起来比以往帅多了。
“阿贵,你化成人形是什么样子啊?”桓乐趴在桌上,支着下巴问。
“比你高,比你帅。”阿贵不假思索。
“你说谎不打Cao稿。”
“我这是实话。阿贵会撒谎,可玄青尊者从不撒谎。”
两人又互相埋汰几句,说的都是些没营养的垃圾话,直到岑深那边传出食物的香味,桓乐才屁颠屁颠地凑过去。
今晚的夜宵是酸汤面。
也许是为了照顾桓乐和阿贵的口味,不怎么喜欢吃醋的岑深才选择了这道面食。带着葱香的酸醋,再加上油泼辣子,浇在口味筋道的手擀面上,瞬间迸发出的浓郁香气足以萦绕整个厨房。
阿贵情不自禁从桌上探出头来,他其实也好久没有吃到这种带点家乡味道的东西了。
“吃吧。”岑深盛上一大一小两碗面,自己也端了一碗,却不怎么动筷子,只静静地看着他们吃。
一锅面,最终绝大部分都进了桓乐的肚子。阿贵倒是想跟他抢,可作为一只体型较小的乌龟,实在有心无力。
“嗝。”才吃了几口的阿贵,居然还打起了饱嗝。他挥舞着小短腿摸着根本碰不到的肚子,仰面瘫在桌子上,余光却一直瞥着窗外的夜色。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皎洁。
第85章 告别
敖华和素心果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在接下去的几天没有过来打扰,给阿贵留下了充足的考虑时间。
这似乎不符合他们迫切想要带回阿贵的心情, 但岑深转念一想, 这事儿其实是个心结。当年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事情的关键在于阿贵能不能自己想通,旁人说再多都于事无补。
敖华不必跟阿贵说这一千多年来经历的风霜,阿贵也不会告诉敖华这些年他内心的煎熬和悔恨, 活了这么多年头,经历了那么多事, 他们都已经习惯于用平静的方式去对待一切。
岑深依旧没有做任何劝解,于是小院里的日常还是很平淡。只有偶尔乍起几声惊雷, 那是桓乐跟阿贵又吵起来了。
也许是知道离别在即, 这种幼稚的、毫无营养的如同幼稚园小朋友一样的斗嘴,在这个时刻也显得弥足珍贵。
终于,在某个雨后的清晨,当一场秋雨砸落了小半椿树叶的时候,阿贵望着落满了叶子的青石板, 说:“我该走了。”
彼时岑深刚披了一件外衣从卧室出来,眼底还带着惺忪的睡衣。闻言, 他的脚步顿在游廊上,目光随着阿贵一起落在院子里, 突生一缕惆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桓乐恰好从厨房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当咖啡递到手中, 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时,岑深才回过神来。
但他依旧说不出什么话,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告别。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工作室里的那只玻璃缸,忽而问:“金鱼你要带走吗?”
阿贵愣了愣,随即答道:“带走吧,毕竟跟了我那么多年了。”
岑深点点头,桓乐却有点受不了这气氛。在他看来,只要不是死别,那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重逢的序章。
“哪天走啊,还坐那个北国专列吗?我们一起去送你啊。”桓乐一开口,秋的萧瑟和离别意就都被冲淡了许多。
阿贵却摇头:“送我干什么,我还得去一趟北地,先不回长安。”
“北地?”岑深蹙眉,“你去北地干什么?”
“我总不能真的就这样回去,以我现在的状态,能镇得住哪个鬼哦?北地是玄武一族的圣地,我得回去一趟,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阿贵道。
桓乐与岑深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所谓的北地是在北方的哪里,但此行想来是有一定风险的。
思忖几秒,桓乐立刻有了决断:“那我陪你回去。”
阿贵摇头:“族中现在大约只剩我一个人了,所谓的圣地也只是个荒废所在,只是进出有限制而已。敖华会陪我回去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既然选择回去,就不会轻易让自己有事。”
末了,阿贵遥望着北边的方向,幽幽道:“也许,北地也在等我回去。”
岑深和桓乐这时才恍然想起,那儿才是阿贵真正的家。在外漂泊数千年,他终于要回家了。这也许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回过头去,勇敢面对自己曾经逃避过的东西,一点点把失去的再捡回来。
但桓乐还是有点担心阿贵的安全,于是他便又去了一趟书斋找敖华。阿贵是撒谎精阿贵啊,他得从敖华口中确认此行的安全,才能放心。
岑深则又一次来到了回忆中,跟柳七告别。
柳七正坐在南榴桥畔的石榴树下钓鱼,但这人工开凿的河道里,根本没啥活鱼。这让岑深忽然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稍加修改,正好用来诠释眼前的场景——我钓的不是鱼,是寂寞。
他身上看起来有一种高手独有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