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晟见他终于停了下来,舒了口气,任马匹缓缓的走到了他身边。
钦哲,你是怎么了……?
他刚想问,却发现顺着这Cao原的高处向下望去,竟然在目光所能触及的远处盆地,地貌忽然变得沙石林立,一丘又一丘的沙土断然改变了原本丰茂的Cao原之路,一块巨大的异色石头,矗立在路的中央,阻断一切。
慕容钦哲任风拂动着自己的长发,他英挺的鼻梁在风中坚定的彷如意志的脊梁一般,毫不撼动。他目色清冷,泛着月一样沉静的光,一语不发,就直直的注视着那个方向。
琉璃石。
三十条湖口的琉璃石。
他们一路向北,已经走了月余,也该到这儿了。
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他能够回忆的,也有他不愿回忆的。
但……,都过去了。
纪连晟走到他身边,忽然就觉得慕容钦哲的神色有些不对了。
因为那是哀伤的神情,心爱之人一睹,便心中透亮的清明。
纪连晟任着马走到慕容钦哲身旁,他伸出手,轻轻抚住了他的脊背,隔着柔软的钴蓝色披风,似乎能够抚触到他的肌骨。
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训斥慕容钦哲。
他们在一个固定的环境中活的久了,纲常礼法有如空气一般理所当然。
但实则,这眼前人的天x_ing,并不是这般愿意被束缚和压抑。
其实,他自己即便身为帝王,又何尝不是呢?
慕容钦哲像是有些哽咽,他喉结稍稍动了一下,侧过脸,想掩饰什么却又被心情出卖的很完整。
他很勉强的轻笑了一下,对着纪连晟道:“陛下,让你担心了。”
一语双关,即是说方才他狂奔驰骋的事儿,又是说眼下,他自己难以收拾的这摊情绪。
可纪连晟摆弄一个国家,这心力都绰绰有余,更遑论一个他放在心尖儿的人。
“知道就好”,纪连晟无意责怪。说着,却是斜眉一飞伸手牵过了他的马缰。
身后的暗卫侍从们已经赶到,周身站着的忽然就都是皇帝的人。
慕容钦哲没有选择,纪连晟也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下马”,皇帝肃声一句命令。
这倒是有些难住了慕容钦哲,他此刻上马下马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慕容钦哲一收敛,伸腿横过,就准备下马,可这肚子碍事的要命,怎么都觉得不顺。
纪连晟瞪了他一眼,跳下马背,自己亲手上去,把他又扶又拽的抱了下来。
皇帝抱着慕容钦哲可真非易事,可为了闺女,他忍了!
天色将黯,车困马乏。于是,这一夜,他们就决定夜宿在这三十条湖口的地方。
安营扎寨之后,又稍许进了一些食物,纪连晟才在帐子中坐下,静下心来看从京城飞速送抵的折子。
这些日子,北巡归北巡,这政务还是一日不少的处理,只是量远小于在清辽时罢了。
齐歌一共端进了两只金盘,每只金盘里各垒放了十余份折子。
皇帝处理这些折子通常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这一日或许因为疲累,他看的格外慢。
这越向北走,慕容钦哲越精神,皇帝倒是被越发寒冷的气候折腾的有些委顿。
慕容钦哲恰好这时过来见纪连晟。这些日子,即便他们不同食、不同寝,夜里慕容钦哲也总会在睡前来一次,只是看看纪连晟是否还好。
他的细心和体贴让纪连晟十分感动。
就在纪连晟刚翻开这金盘中一份折子时,慕容钦哲缓缓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里不比宫中,纪连晟的桌案不长,两人相隔极近。
纪连晟的目光还在那折子上,只是听到慕容钦哲的脚步声,稍微有些分神。
“陛下……”
慕容钦哲轻声开口道。
岂料,那折子里几行字迹,就这么突兀的映入了皇帝的眼中。
刹那间,皇帝原本柔和的表情就凝固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上)
宫中巡夜的铜锣“咣——”一声脆鸣,在耳旁回荡。
纪连晟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夜铜镜中自己的眼睛。
“璋王回府了么?”他心中警觉,站在铜镜前,侧过脸,在问身后的御前总管。
画面又一闪,一个侍女疯狂的在宫中长廊上奔走,惊悸的失声喊到:“杀人了——啊——,天呐——”
又一闪,齐歌托着装靛穗银牌的盘子,弓着腰站在他身旁,低声禀报:“据说……是他不干净”。
光影流转,他站在慕容钦哲的床前,看着那生死线上垂死挣扎的人,面色苍白而痛苦的下旨道:“传朕旨意,封慕容部慕容钦哲为梁国少使,瀚海西封邑五千,赐入长年宫。”
再一闪,医官跪在他面前,忐忑的道:“依少使眼下的状况来看,他曾经应当是产育过的……”
时间彷如一根羽毛,在光中一跳,又落在了慈恩宫殿中郭太后怒目相斥时的厉吼:“陛下!这慕容钦哲留不得!……你身为天下之主,拥有万泽之地,居然……不介意……?”
他一眨眼,又看到了慕容钦哲跪在自己面前,心神尽焚的一张张燃烧着那手中的卷宗,表情哀凉,像是有什么,永远追索不回似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彷佛记忆在一刹那,全部串连了起来……
纪连晟拿着那折子,又觉得拿不住那折子,手指轻轻一晃,神情木然,居然下意识的,将那折子递给了身边的慕容钦哲。
其实他早已知道了……不是么……?
他只是一直在下意识的欺骗自己……,佯装自己不知道……
因为他不想知道。
现实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直直的c-h-a进了纪连晟的胸膛,他痛的浑身麻木,无法喘息。
慕容钦哲看到皇帝的神色巨变,有些迟疑的接过那折子,只看了几个字,他就全都明白了……
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层隔膜,终于被这莫测的命运,完完整整的撕破了。
他再也无法藏匿自己。一丁点儿,都不行。
“……”慕容钦哲心痛的无法形容,可他居然不是痛自己,而是心痛他面前之人的反应。
纪连晟在椅中向后一仰身子,脸色发青。他压住胸口,极大努力的喘着气,突然猛的朝前一倾,捂住嘴,吐出了一口血。
暗红的血渍顺着纪连晟的指缝流下,触目惊心。
慕容钦哲被吓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反s_h_è x_ing的去扶纪连晟的身子,谁知皇帝一把拂开了他的手。
“药……,……药……”
纪连晟艰难的从嘴里迸出了几个字,他的意识有些涣散,极低的说道。
他伸手向案前寻摸,那案上不远处金制的药盒却好像是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慕容钦哲赶忙将那药盒拿到纪连晟眼前,里面有两瓶药剂和一盒丸剂。
慕容钦哲没有侍奉过纪连晟进药,对辨药十分无措。倒是纪连晟自己扫了一眼,咬着牙,抬指拿起了那盒丸剂,瞬间悉数吞下。
“啪……”的一声,那药盒从皇帝手中掉落在了地上,回声悠荡。
帐子中除了呼吸没有任何的声音。
纪连晟从始至终没有说慕容钦哲一句。
但是他的心碎了。
即便这件令他抗拒的事情,其实他早已知道,他也只是一直在自欺罢了。
他不想知道。一点儿都不想。
慕容钦哲和他最亲近的弟弟,联手奉上了一台他无福消受的好戏。
或许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
真相大多锋利刺骨,揭穿之后,便让人再不知如何彼此相对。
纪连晟心中的一个美梦,就这么完完整整的被几行字戳的粉碎,再无复原的可能。
慕容钦哲和纪连翰……呵呵……
哈哈哈哈哈——他心中自嘲的狂笑了起来,惨淡蚀骨。
笑着笑着,他恍惚间就看到了纪连翰逼迫似的一步步向他走来,沉郁又咬牙狠绝的质问道:“四年多前,是皇兄将她硬生生的塞到了我怀里……,而现在皇上告诉我……要驱逐她……?”
原来在他心中,一直另有他人,不是么……?哈哈哈——
时空,有时沾染着灵异的法术。
同是三十条湖口,同是慕容钦哲,同是不由自主的命运,就这么冷不丁的,狂袭而来。
第138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下)
帐中烛火通明,光影晃动的如人心一样焦灼。
经过几位太医好一番诊治,纪连晟的状况才平稳了下来。
慕容钦哲目不转睛的守在纪连晟榻前,就这么,眼神直直的望着他,一直望着他,眼中充满了自责和疼惜。
纪连晟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躺了许久,又突然皱眉,颤巍巍的伸手,“水……”他低喘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