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川紧靠纹娥倚着的软榻,不知这话该如何回答。
国师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我原以为,你们都是他的子裔,就算天资再怎么愚钝不明,为君成王的本能,应该还是刻进骨血里的吧。”
“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的声音骤然寒冷,使室内的不死神人在瞬间感受到从暖春跌进严冬的威慑力,“你们果真愚蠢,果真蛮未开化,果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窝野人!”
不死国的君主纹圭浑身一颤,居然立即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儿女及数个亲近眷族见状,也只得跟着乌压压跪倒一片。
“我自不死神人还未建国之际,就选择了你们,”他漫不经心地缓缓踱步,“你们的祖先又贪婪又残忍,可他们的贪婪和残忍非但没有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反而成就了他们——这种x_ing格,若是能再婉转一些,再学会遮掩一些,再富有技巧x_ing一些……你们就真可谓是天然的上位者、统治者了。”
他话锋一转:“只可惜你们不行,你们的聪明才智竟只能止步于你们先祖在荒原上捕获猎物的水准,驭下和君主的均衡慈悲之心你们没有;宽裕一线,做事留有余地的王者风度你们也没有,你们有什么呢?靠杀戮来制造恐惧,压抑愤怒;挖空心思想法子来给自己取乐;呼喝奴婢,以摧残杀业来彰显自己的不凡……”
“可妖族在千年以前就是神人的手下败将了!”纹华不服气道,“弱r_ou_强食……实乃天经地义。”
国师神情一顿,继而勾唇笑道:“不错呀,三王子殿下,我还没找你的麻烦,你倒先送上门来了?捉住一对比翼鸟,使计弄瞎雄鸟的眼睛,强行割掉雌鸟的舌头,然后放上场令它们自相残杀……真是巧妙极了、有趣极了,是不是?”
纹华讪讪道:“那都是谋士的点子……”
话音未落,他就被国师当胸一击,重重砸在身后的殿柱上!
“蠢货!”国师怒不可遏,又是一击狠抽在纹华后背,生生在地上溅出一道血痕,“比翼鸟生世夫妻,女娲金幡题名!如今你用这种手段将其反目就是有伤天和,供众人取笑玩乐就是荒谬 y- ín 邪,你这辈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而且你为什么不给雄鸟带上困妖索?你是算准了它不会反扑,还是以为没有雌鸟做威胁你就能制住它了?三王子殿下不妨解说一下,让我这个凡人也开开眼界?”
眼见纹华口吐鲜血,倒地难起,纹圭不由求情道:“国师,这孩子只是不懂事,神人国中比他做得还要过分的也不是没有,再说了,那妖族……”
“人间、洪荒大地、九霄之上,”国师转过头看他,“人间姑且不论,您知道洪荒上下有多少妖族,又有多少神人吗?想把妖族都杀光?还没当上王,就要把四境之内的多半子民杀光,国君又是怎么想的,不妨也同我解说一下?”
见纹圭讷讷无言,他环绕这些不知错在何处,满面茫然的神人族裔,忽然觉得心头疲累,不由叹道:“就算他失败了,我却依然指望他的后裔入主洪荒……罢了,罢了!我吩咐你做的事都如何了?”
纹圭急忙站起来道:“已经临近收尾了,八十一条山系都已安排人手,除了我不死国,还有讙头国、贯胸国、三首国、厌火国、枭阳国等十余国参与,此次定能达成国师的心愿!”
“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国师眼神冷肃,“应龙不除,神人诸国都有灭顶之灾,此计一石二鸟,虽然算不上什么灵策妙方,却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他正欲屏退众人,但一转眼看见面色恹恹的纹娥,想了想,还是对纹川道:“既然先天灵物无用,还可以试试有复生之效的鸟兽精血。”
纹川忙道:“多谢国师挂心。”
待他们回到寝宫,纹娥才开口道:“兄长,你觉得……”
“嘘,”纹川伸手牵出一面光幕,“凡往来之风,皆为国师耳目,稍等片刻。”
纹娥等那光幕覆盖了房间,才缓缓开口道:“兄长,你是否觉得……纹华所作所为令国师心软,使他开始偏向那些妖族了?”
在说到“妖族”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纵使黯淡无神,也依然浮现出了些许轻贱蔑视之色。
纹川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掖了掖被褥,“你觉得,国师惩罚了纹华,所以就是对妖族心软了?”
“虽说神人诸国目前将妖族视作敌人,但还能将它们放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对立面上,反观国师就不一样了……”
“他早已将妖族视作囊中之物,所以他才会责怪纹华,因为纹华擅自动了他的东西。”纹川叹道,“我们将妖族看作奴仆,那好歹还是个活物,国师则将妖族看作自己的物件,连活物都算不上,那还叫什么心软呢。”
纹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好啦,不说这个了,”纹川苦笑着收起光幕,伸手唤侍婢进来,“国师所说的有复生之效的精血,兄长还有的找呢。”
“劳烦兄长挂心了……”纹娥感激一笑,“慢慢来,我不急的。”
这时候,一位捧着汤药的侍婢听了他们的对话,却忽然放下药碗,直愣愣地跪在了纹娥榻前,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嗯?”纹川大感意外,不由看了这个侍婢一眼,他隐约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纹娥亦皱了皱眉,“这不就是那个黄鸟族的……”
闻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尖,口中“啊啊”作声,就是说不出话。
纹川沉吟片刻:“你想说什么,可以用手比划出来。”
闻语殷切地直起身体,脸上带着即将被赏识重用的亢奋神色,她两只手在半空中写写画画,纹川也耐心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念出来:“你……身体……你身体里有……你身体里有凰血?!”
病重无力的纹娥也猝然一惊,勉力支起身体看着那个身形削瘦,面色苍白的婢女。
“对,复生……凤凰有涅槃伟力,用凤凰血实在再恰当不过……”纹川喜极,兴奋地从原地站起,“好!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只要你的血有用!”
闻语笑着摇摇头,伸手指向纹川的腰间。
“你……你不愿意?”纹川迟疑地看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柄用以装饰,镶金嵌玉的锋利匕首,“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这个?”
闻语纤细的手指依然固执指向匕首。
纹川毫不犹豫,他解下匕首扔到闻语膝前,“好,给你!你还要什么,都可以说!”
纹娥亦屏息看着闻语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拔出雪雪利刃,走到烛火旁灼烧半晌,又端起纹娥未喝的药碗,放在自己身前。
她要做什么?纹川兄妹都疑惑又好奇地看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唯见半空中白光一闪,闻语手起刀落,竟在刹那间剔出了自己的右眼!那滚圆眼珠牵连着血丝红r_ou_,“扑通”一声滚落在药碗里,将药汁和着喷流而出的赤血溅出了星星点点的一圈,慢慢融在华美精工的地毯上。
纹娥倒吸一口凉气,纹川也不由惊呆了。
闻语手中尖刀“铛锒”一下砸在地上,她捂住眼睛,浑身痉挛着弓起腰腹,血还在不断从血r_ou_模糊的空洞眼眶中喷涌而出,将她的手指手腕衣襟都染得腥红一片,纹娥勉强叫道:“快、快给她止血!”
闻语纤瘦的脊梁颤抖不停,两侧凸出的骨头亦游移不定,好似即将有什么翻滚抽搐的活物要从其下破皮而出,但她面上却凝出了一个极其艰难扭曲的笑容,对着蜂拥而上的婢女连连摆手。
她缓缓放下了手臂,右脸遍布蜿蜒曲折的汩汩血痕,左脸遍布因为剧烈疼痛而抑制不住的透明泪水,她半面红,半面白,但依旧坚持用不住抖动的手端起药碗,呈到纹娥身前。
——在门窗外灿烂到近乎冰冷的阳光里,她缓缓对纹娥露出了一个讨好的、欣慰到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此时此刻,远在东荒海的苏雪禅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和族人身陷危机,青丘的附属国近来连续遭受神人袭击,他替父母加固完周边阵法,又处理好相应事务,才匆匆忙忙赶回应龙宫。
此时的应龙宫人人皆忙,都在为接下来的流水宴席做准备,应帝千年后出世,昔日旧友同四海仙客都翘首以盼,观察着应龙宫的动作。
久久不见的辛珂从远处迎上来,对着苏雪禅焦急道:“殿下!龙君已经在书房中等着您了!”
“辛珂?”苏雪禅颇感意外,“你的伤好了吗?”
辛珂一边随苏雪禅快步行走,一边道:“勉强算是痊愈了,龙君恩惠,又准许奴继续在宫中当差……殿下快去金匮阁找龙君吧!奴觉得龙君心情不佳呢!”
苏雪禅脚步一顿,略带心虚道:“龙君……心情不佳?”
辛珂点点头。
苏雪禅抿了抿唇,咬牙赶向目的地。
其实他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事情做了就一定会败露,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是意外也好,刻意也罢,他终究是欺骗了黎渊……为了自己满足自己片刻的苦恋与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