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早膳,御膳房的掌事太监提心吊胆,为免触怒龙颜,特早起了一个时辰,将今晨的膳食反复查看,又闻前日坤宁宫里的小厨房呈上的那道新法炙鹿r_ou_很得圣心,促使帝后和睦。
着意向坤宁宫的司膳太监讨教了此膳做法,此刻加了这道鹿r_ou_上去,想消去几分龙怒。
可惜反而坏了事。
盛在银錾花碗盖里的鹿r_ou_瞧上去很是开胃,然而安喜的眼皮子却是一跳,心中生出不详之感。
他暗叹御膳房要换人,蠢东西竟然自作聪明加了这玩意儿上来,唉,全看圣意罢。
皇帝虽然是砍人头的那个,但并非砍人头就可开颜的。
于清胆大,仗着赵家视力在滇地胡作非为,派下去的钦官一个个都忌惮太傅,尽数被收买。
这等蔑视皇权的大不敬即便是砍了他主家一门百余人的脑袋都不能平息此怒。
然除去一个于清却不能抓住老狐狸的把柄,皇帝虽早有预料,可前日晚间,他还得假心安抚皇后,如何不憋屈,如何能不恼怒。
这会子一道炙鹿r_ou_杵在眼皮子底下自然更是不快。
果不其然,镶金象牙筷一掷,敲在茶盏上,叮得一声响。
围在旁边的奴才宫女们早已如惊弓之鸟,跪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麻溜。
安喜提着小心,轻声问:“ 圣上,可是哪儿不合口味?”
皇帝鲜少因吃食发怒,谁都知晓这不过是迁怒,只御前总管大人知晓更深的缘由。
明着说不喜鹿r_ou_是不行的,所以旁边摆着那道玫瑰杏仁糯米糕就成了替罪羔羊。
“ 大清晨叫朕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是要齁死朕不成。”
几个御膳房调来司膳的太监吓得慌了神,只一个劲地请罪。
安喜顺着皇帝的目光瞧过去,心中明白地不能再明白,却也只得顺着话头道:“ 请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奴才大意,下头人也实在愚钝,奴才这就叫他们将东西撤罗……”
王福贵忙起身要撤走糯米糕,没瞧见安喜的眼色。
后者无奈,转而示意魏七,眼皮子都要眨抽抽。
魏七瞧见,心头急转,几日来的事一串,终于想明白了。
几个奴才起身将膳桌上的沾甜糕点都撤下,魏七混在里头,将鹿r_ou_一块端走。
安喜松口气。
皇帝瞥魏七一眼,他瞧着那碟子东西就恶心,还是没能消气。
复垂眸,“ 都不中用,还留着作甚,今日御膳房当差的都拉去砍了。” 声音无甚起伏,同赏人时的语调如出一辙。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众人连声叩首求情,佳节杀人,实在罪孽。
江山虽是打来的,可皇帝从来不是暴君,糕点做得不好罪不至死,此乃龙颜大怒!
“ 这几个也拉下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安喜,你当的好差。”
皇帝一脚踹倒一个哭嚎请罪的司膳太监,越说越气。
魏七正侧身将烫手山芋放至托盘中,支使人将其撤下。
这时一听圣上要发作御膳房的太监,吓得浑身都在抖,冷汗一层层地出,止都止不住。
家财哥!万一,万一牵扯进去!
他来不及多想,噗通一声跪下,跟着求情。
皇帝皱眉,他本就烦心,现下瞧这一屋子的乱态更是不耐。
“ 请圣上三思!今日元宵,举家团圆,实在不宜见血,老祖宗那儿奴才如何也不好交代!”
安喜抱住皇帝的腿,汗如浆出
若老祖宗知晓自个儿没能拦住,叫圣上今日又砍了人头,那他这个御前总管也不用再当了。
皇帝盛怒中也没踹开安喜,只是面色y-in沉下来。
他垂眸瞧安喜,“ 如今圣旨也无用了。”
只一句话,就吓得人松了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皇帝把玩着他腰间的龙纹玉佩,任众人哀求,不为所动。
“ 去宣旨。”
今日不杀几个人怎能叫太傅知晓他的气急败坏。
安喜面色煞白,眼尾的皱纹越发深刻,嘴唇哆嗦不止,只一瞬就似苍老了好几岁。
他知晓今日要拦不住了。
“ 嗻。”
魏七听得这声嗻,一时倒在地上发怔,原本抱有希望也破灭了。
不,不成,不成的,家财哥不能死,即便只是万一也不可有侥幸之心。
安喜唤人。
魏七猛然惊醒,几步膝行上前,口中大呼:“ 请,请圣上息怒!” 声量大得突兀,几近破音。
众人悄悄侧目。
安喜求都不管用,一屋子的奴才都不再做声了,谁曾想偏还有个傻子要往刀尖上撞。
一瞧,哦,原是那个得宠的傻子。
唉,这眼力劲,一时有几人袖手瞧戏,只前些时日在魏七手下做事的倒都替他捏了把汗。
安喜惊异,却没阻止,他觉着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皇帝烦得很,即便这会子是魏七来求都没用。
他将茶盏砰地砸在魏七脚边,y-in沉沉一句:“ 滚开。”
茶水溅到裤腿上,魏七也怕,吓得不住发抖,却仍是哆哆嗦嗦道:“ 圣,圣上,圣上您息怒。”
皇帝不耐烦听人唠叨,虽然他早已消了气,且原本就是有几分演戏。
然魏七不识趣,仗着的他喜欢就敢出头,谁人给的胆子。
“ 堵了他的嘴,拖走。” 烦得很。
“ 嗻。” 王福贵应下,他觉着不能再让魏七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又要搭上一条命。
魏七怎么可能就范,这会儿他脑子里都是浆糊,只知晓一定要求得圣上收回旨意。
是以他学着安喜,两三步爬至御前抱了皇帝的腿不肯松。
他抱得比安喜还紧,直抱至皇帝大腿处,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一般。
安喜都不敢似他这样抱。
皇帝再烦,旁人随意踹,没能狠心踹安喜,自然也不会去踹魏七。
他看着这贴狗屁膏药,“ 滚是不滚。” 话语是十分威严y-in沉的,众人吓得不敢呼吸。
只是却迟迟不下脚去踢开。
魏七整个人都在抖,但是抱住了就不松手。
他仰头望向皇帝,“奴,才,奴才一,一,一切,都是为了您。” 喃喃不成句,满腔子的勇气都将要用尽。
为了朕,这话稀奇。
皇帝瞧着他。
魏七不敢与其对视,垂眼道:“ 奴,才,幼时,听闻,家中长辈说,元宵佳节,灵胎投生……开……开杀戒有碍子嗣后代。”
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回话的规矩也忘光了,全凭瞎编。
他的脸色比安喜还要难看,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分明怕地一直在哆嗦,但就是贴很紧。
皇帝是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且他也不惧什么子嗣有碍,又不是无皇子。
然魏七一身汗岑岑地贴着,人又是这等可怜模样,皇帝真的要装不下去了。
他未说什么,只一面瞧着魏七,一面端茶来喝。
魏七一瞧,有门!
他箍着皇帝的腿,摸摸索索掏出袖口中的木盒,放在后者膝上。
“ 奴才,的,礼。”
这就更稀奇。
皇帝喝了口茶,搁下茶盏,将木匣子打开。
一颗圆溜溜的粉色石榴躺在里头,石榴中间裂开些许,露出饱满的小颗果实,挤得密密麻麻,颗颗堪能以假乱真。
他将东西拿出来,举近些观看,一股子檀香木扑鼻。
竟用这好木料来雕石榴。
不过雕得不错。
皇帝把玩一阵。
显然是用了心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还送了礼,还随身揣着。
魏七低声说:“ 奴才祝愿圣上多子多福。”
安喜也是头一回瞧见他刻的东西,下头人虽然来报,然魏七藏得严实,是以未曾瞧见刻的是何物件。
安喜总觉着有心便好,只是……石榴,寓意虽好,却有几分麻烦。
果然叫他想中。
皇帝心道:多子多福,太监不能生养,可不就是要朕多幸嫔妃。难不成他得了皇宠,仍旧死不悔改。
“ 多子多福。” 皇帝沉吟。
魏七提心。
“ 嗬。” 上头传来一声低笑。
魏七最怕皇帝这样笑,一笑他便知晓事态不妙。
“ 为何愿朕多子。”
前者心里一咯噔,回过味来,他知晓哪儿不妥了。
“ 回圣上的话,奴才,奴才本想雕个吉祥的橘给您,只是寻来的木料大了些,未免可惜,这才送了石榴。”
这番话倒是答得镇定,也答得妙,安喜心道:成了。
缘由如此孩子气,皇帝觉着腿间贴着的人实在是傻。
魏七又道:“ 奴才还愿圣上能平安。”
前者心微动,将东西翻转过来,底面正露出一个安字,原来还是个印章。
皇帝听见自己跳快的两下心跳。
是真的有些讨人喜欢,不论是人还是东西。
“ 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