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七一颤,浑身僵住,他觉得圣上此言或许并非玩笑。
可是他想不明白,骑马的事是圣上提起的,马也是圣上挑的,出了宫能好好骑马亦是圣上亲口许诺的。
自个儿也不过就是稍稍动了缰绳罢了,谁会知向来温顺的马竟突然失控,他也不想的啊。
怎的这会子竟全怪罪在他一人头上。
若真要计较起来,圣上自个儿就没错么?这骑术还是他亲教的呢。
可是这些话魏七此刻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圣上真的生起气来……
他想起伴驾头一年,那晚小方子……
魏七又是一哆嗦。
“ 奴才……我再也不敢了,我今后一定听您的话。”
他将自己伤重的痕迹摊开,以博取皇帝的心软与宽恕,也是心知肚明天子对他是怜惜纵容的。
皇帝本也只是说气话吓魏七,并非是真要打折他的腿。
可他亦知,这个奴才的保证向来都做不得数。
多少回了,天子闭目,心中长叹。
已经看得这样严实了,仍要出事。
可朕是皇帝,一日能有多少时辰与一个奴才共度?难道要将人拴住身上不成。
“ 今后不许再骑马。” 他眉间微皱,睁开眼将目光放在魏七身后,并不去瞧他。
后者的眸光黯淡,却仍是低声道,“ 嗻,奴才知晓。”
他垂着头,依旧不甘心,“ 可奴才的伤……奴才觉着不干马的事,亦与奴才自个儿,没什么……干系。”
“ 你无须管这许多,朕自会派人去查。”
“ 嗻。”
皇帝最后瞧魏七一眼,原本神采飞扬地出宫,到围场才不过第二日便伤痕累累,形容憔悴。
天子实在烦心,他松开魏七,拂袖离去。
皇帝出了帝帐转头吩咐安喜,“ 去查查,查明白。”
“ 嗻。” 安喜早已派底下人守住马尸,将事发之处戒严。
开围头一日皇帝就只猎到几只野鹿与羚羊,野豹猛虎与黑熊一样都未猎得。
下头人还稀奇,只是虽心里犯咕嘟嘴里也仍旧奉承,道吾皇万岁,吾皇神勇。
神勇的皇帝憋着一肚子气,面上却依旧要端着威仪。
晚间大宴众将士与王公贵族后,帝归帐。
魏七此刻正窝在榻上用晚膳,他嘴里咬着烤羊r_ou_,手中抓着羊骨头啃得满嘴是油。
皇帝瞧见更是气,暗骂他脸皮厚,好了伤疤忘了疼。
魏七见皇帝进来,慌忙将东西扔在大腿上放着的银碗中。
他双手油腻腻地还想请安。
“ 安生吃你的。” 皇帝冷冷瞥他一眼,径自越过床榻往东侧的翘头案那头坐下。
“ 嗻。” 魏七面上讪讪,抓着羊腿垂头默不作声地吃。
另一头安喜道,“ 圣上,您派奴才去查的事,奴才已查出些眉目了。”
皇帝揉着眉心,“ 说。”
“ 嗻。” 安喜上前两步,“ 早在魏七出事后奴才便立马派人守住了马尸。
您的吩咐一下,奴才就赶着去那地亲自盯着下头人查看,绝不会叫心存不歹之人寻着可乘之机……” 他喋喋不休,誓要功过相抵。
“ 老东西废话一箩筐。” 皇帝淡声打断,“捡要紧的说。”
“ 嗻。” 安喜住口,另起话头,“ 缰绳上藏有一排十分细小的银针,奴才不知是何人何时安上去的。若非奴才查得细,想来很难叫人发觉。”
榻上魏七竖起耳朵,垂眼静听。
“ 银针又受缰绳上的一青色宝石所控,按下宝石,银针便会弹出,而宝石恰好位于骑马之人手握绳之处。”
皇帝的屈指在案上轻敲。
“ 将掌管马匹的,牵过此马的一干人等都捆了去审,审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 嗻,奴才这便去吩咐。”
十二宫佳丽如云,天子却偏爱没根的太监,每四日一幸雷打不动。
其余日子却能歇能熬夜瞧折子,奴才侍寝之日就要传令御膳房,陪着用宵夜。
当人是傻子么,再守得严实也总会有消息流出。宝贝似得藏在养心殿,年节都见不着人。
两年前为他派禁卫闯寿康宫,气坏老祖宗,如今老祖宗不济,眼见着要去了。
老祖宗在时都未能除了狐狸精,老祖宗一走谁能奈他何?不若趁着出宫围猎,人多手杂,下功夫杀了才好。
敬妃掌宫,育有大皇子,乐得见皇帝宠爱不能生养的太监,亦知晓除不了他。
有人要犯蠢,拦着作甚,惹恼了圣上,三尺白绫一赐,没了才好。
坐山观虎斗,左右烧不着她,至多治宫不力罢了。
魏七圣眷之下已是众矢之的。
天子的心意皆藏于琐碎之中,只是流露出一点,就已叫人眼热。
可前者懵懂,不知帝王情深意重。
第89章 天子乞怜
承盛六年的这场秋狩注定要不太平。
开围头一日魏七便出了事不说, 第二日晚紫禁城那头突又带来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
快马传人递信,汗血马五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人都不知换了几波,马也累死了数匹,才终于在次日夜里赶至木兰围场。
密信由外城至内城一路传至帝帐,帐中烛光融融。
此刻皇帝正伏在案头瞧明日围猎的布排。魏七则弯着腿靠在榻头一面翻书一面啃一只酸梨。
今夜已吃了两个了。
皇帝头都未抬, 余光中瞥见他弃了掌中的核,眼睛盯在书上,还要伸手摸索去拿梨, 只得无奈启口道:“你是预备着再病一场不成?”总是贪嘴,哪能不病。
他还记得魏七头一回来此地时折腾出来的事。
魏七抬眼瞧圣上的神色,讪讪停手,“不是, 奴才只是一时不察,不记得方才吃了几个了。”
皇帝又不傻, 怎会信他的话,小伎俩罢了。
他放下书卷,转而取来榻旁几面上摆着的s-hi巾子将掌中沾染的汁水细细擦干。
皇帝仍是皱眉,等会子歇息前榻上的这些东西都要叫人换了。
外头来人请面圣, 道紫禁城急件。
人入内,急匆匆跪下请安。
信件折子呈上来,皇帝拆开一瞧,面色大变, 扔了信件沉声道:“安喜!传令下去,一千精卫随朕即刻回宫,余下的人马明日一早启程,务必要快。”
“嗻,奴才遵旨。”安喜上前行礼,“只是,请圣上示下,这旨意当以何名义下传?”
皇帝怔怔地盯着信上的字,“老祖宗病危。”
安喜大惊,高声道:“奴才这便去传旨!”
语似惊雷,打破黑夜带来的所有平静。
太监们疾步鱼贯而入。
魏七呆坐在榻上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
几个奴才侍候皇帝更换行服披上大氅。帝帐外头渐渐传来了较大的动静,脚步声,马蹄声与行动间的盔甲碰撞声夹杂,事情实在突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上上下下便已大致准备妥当,一千精卫围在帝帐外整装待发。
皇帝离去前只是瞧了魏七一眼,什么也未说便阔步出帐。
可投去的那一瞥却十分深沉,似包藏无数情绪,后者觉得像是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见了脆弱与悲伤。
然皇帝面容冷硬,魏七不能确定自个儿是否瞧对了,或许只是他妄自的遐想。
他的心情亦是沉闷,跪坐在榻上忍着腿脚上的伤痛,恭恭敬敬地行礼磕头恭送圣驾。
账外,皇帝将他最看重的禁卫首领留下,又低声吩咐安喜:“好生看着他。”
安喜恭敬应,“嗻。”
皇帝停了一瞬,又道:“若再出差池你也不必回宫了。”
坠马之事还未来得及查明白,他实在难以安心。
前者听了这话浑身发颤,连忙跪地道:“奴才明白!奴才必尽心尽力,十日内定回宫为您当差,替您效力。”
他眼中泛水光,知晓圣上此刻心中必然难过,又不能安心丢下魏七。
可事情重大,前者又才受了伤,实在不能带上他。
御驾策马离,千骑轻装随行,披星戴月,昼日不歇,疾驰一整日却仍是迟了一步。
离紫禁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报丧的几个侍卫与御驾撞上。
皇帝像是霎时便歇了气,他胡须未刮,脸面未净,只一夜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御驾临城,城门大开,夜色深沉,满街点灯挂白迎帝驾。
百姓窝在家中替天子与方逝去的太皇太后祈愿。
汗血马在空荡荡的外城大街上疾驰,马蹄声踏碎寂静。
北海阐福寺的钟声与紫禁城内的永乐大钟同响,钟声浩荡。
帝驾疾驰,如飞箭自永定门入外城,经正阳门至内城,又由大清门归皇城。
再穿承天门与端门,最终自午门中门c-h-a入紫禁城。
重重宫门,开了又合,像是在锁一颗强大冷硬的帝王心。
帝深夜归宫,阖宫迎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