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谁也没讨着个好,淑妃得了东珠却惹恼了圣上,一众嫔妾们打着瞧好戏的主意跟在后头附和,珠光宝气盛装以待也没能留住人,若要道谁今儿最开颜,应当是中宫罢。
延禧宫里魏七还能笑得出来,回乾清宫的路上他便开始有些怕了。
圣上积威已久,何曾似方才那般失态,虽此事并非他一人之过,可回了养心殿,犯了错的却只剩他了,不拿他问罪又去寻谁?
魏七跟在銮轿后头躬着身子走,离乾清宫越近便越发不安。
若说在延禧宫内时一点儿都不怕,那是哄旁人的,方才只不过是一时恼怒,生出些多余的肝胆来。
可这能怪他么?分明圣上许诺过自个儿会有好日子的。唉,真是可笑,竟也信了,傻不傻,一个奴才,对你食言了又如何?
只是,方才圣上那一脚,倒也不似恼怒,或许不会怪罪罢。
不不,这可是天子!天子失了颜面是多大的事儿,怎会不降罪,若不降罪,他的怒意要如何才能消?
銮轿在乾清宫门前停。
皇帝抬脚下,背手往养心殿那头行。
沿路的宫女太监们跪地行礼,心中皆是纳闷。
怎的领了一串子御前的人去延禧宫瞧淑妃主子,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便回罗?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皇帝入养心殿,往里走了几步,突停足,半转过身来回头。
也不说话下令,只沉沉地将后头那人望着。
眼深似夜里的湖,瞧不出个喜怒来。
众人跪地请罪,请天子息怒。
“滚边儿去。”皇帝踹踹挡在前头的王福贵,一旁的安喜很有眼力见地麻利跟着挪开。
众人膝行让道,正中还剩一个魏七。
他很有先见之明,知晓圣上这是要来算账,乖乖地跪着不挪动。
天子的脚步稳而缓,悠悠似闲庭信步,不像要拿人问罪。
魏七的心砰砰乱撞,好似被妖魔鬼怪拿铁锤在敲打。
额间的汗滑至眼睑,染s-hi浓密的睫毛。
暗黑描金祥云龙纹长靴停至人跟前,魏七屏息闭眼。
皇帝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入跪着的人的深紫衣领内,自敞露出来的一小截白皙后颈上勾出名贵的白玉翡翠。
指腹的温度灼热,魏七布汗的脖颈却冰凉。
水火两重天,后者猛一哆嗦。
皇帝沉沉低笑,魏七又是一激灵,一笑就叫人怕得慌。
前者攥住串子提起,虽掌上留了分寸,魏七却不得不跟着抬头。
离得有些近。
“朕竟不知,这东西是朕赏给你的。”语带疑惑。
一旁跪着的安喜:……
魏七惊慌抬眸,四目相对。
他急得要将东西取下,摸着了皇帝的手背,忙烫着般缩回。
呐呐道:“回圣上的话,是。。。安爷叫奴才收下的,安爷以为您将白玉翡翠赐给奴才了。” 他万幸只戴了这一回,平日里没拿出来显摆。
安喜:……
这倒霉孩子现下才知晓什么叫怕,回了乾清宫对着圣上倒是实诚地只会说实话。
“哦?那你便收下?还挂出来?”手指摩挲两下s-hi润的白玉。
“你自个儿说说,哪儿做得好了,值得这赏赐?”他又低声问道,温热的鼻息直扑沾汗的面颊,龙涎香铺天盖地团团将人裹住。
方才还在作怪,叫朕丢了脸面。
魏七又不傻,怎么会说自己做的不好,要是说了,圣上要立马降罪。
且他觉着自个儿近日是真的做的不错,差事样样儿都当的好。
是以,魏七憋出一句:“ 奴才,伺候得好。” 上回榻上。。。分明还,咬了我。
皇帝细细瞧他,眸中渐染笑。
前者傻愣愣呆看。
后者抛下串子,叮当轻响,摇摆晃动不止,回落颈间。
皇帝右掌二指顺势在魏七冰凉的脸颊上滑蹭,又沿下颌收回。
起身,背手往东暖阁走,磨了两下指腹,似是觉着滑腻的触感太挠人。
“赏。”
赏?!
魏七瞪大眼。
众人皆是茫然。
只安喜起身,踩着碎花步躬着身狗腿地跟上去,讨好地问:“圣上,赏何物?”
皇帝似随意道:“叫内务府打块玉来,套脖颈上。”哪有年纪轻轻挂长佛珠的,不好。
“嗻。”
“摆膳。”
“嗻。”
魏七这回过神来,低低一句:“ 奴才,谢圣上赏赐。”
可人这会子早已踏入东暖阁,也不知听没听着这句谢恩。
啧啧,众人叹,参不透。
魏七这晚未曾睡着,一直在榻上辗转反侧。
外头寒风萧瑟,屋子里却暖哄哄地,炭盆摆在榻下,黑夜里发出微弱的一丝橘红光芒,孔雀绿镶翡翠三足铜香炉内燃着百合香,魏七枕着脑袋,窝在蜀绣锦被中想白日里的事。
延禧宫内圣上沉沉的那句成何体统一直响在耳边,缠得人心烦意乱。
为何不早些说呢?为何又还是说了呢?
为何失了颜面竟未怪罪,回来却还要赏呢?
白玉翡翠真是自个儿勾走地么?
还是那日晚间太乱,驼妃太监和巴和巴便一同裹回来了
圣上说不是他赏的,安爷又说是圣上赏的,究竟到底是不是赏的。
唉。
帝心似深海,难探喜怒,难窥哀乐。
现下低微如我,如何能逃脱。
沮丧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消融于黑夜中,困局无人能解,年轻的四品内侍茫然无措。
然无论夜里如何难眠,第二日仍是起得很早。今日乃除夕,一年的最后一日,辞旧迎新之时,怎可丧着脸面,打不起精神。
众奴才随安喜入养心殿西暖阁。
圣上今日起得比往常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历朝规矩,除夕当日,帝与后宫众嫔妃要一同在重华宫用早膳,只有年节时后妃才能陪宴,这也是皇家一年里难得的团圆。
“ 奴才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众奴才齐声贺拜。
“ 起罢。”
“ 谢圣上。”
皇帝端坐榻旁,目光扫向下首。
魏七立在后头随众人一同弹马蹄袖打千。
前者松了口气。
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怪异的梦,竟梦着了这奴才。
梦着这奴才涂脂抹粉,穿一袭轻薄的绯红女子长袍,对着自个儿盈盈下拜,口中柔声道: “ 妾谢圣上恩典。” 吓得他霎时惊醒。
魔怔了不成。
皇帝起身,宫女捧着吉服上前伺候。
上戴中毛本色貂皮缎台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蓝江绸面青白膁皮金龙袍、石青江绸貂皮金龙褂,戴正珠朝珠,束黄绉绸腰带上绣行龙五条,配五色云纹,脚穿石青缎棉皂靴。
面容尚带晨起的y-in沉,众人余光偷瞥,更觉圣上气势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天子起行,奴才们避让,经魏七跟前,后者垂眸,心跳如脱兔。
“ 魏七留下。” 淡淡的一句,状似随意。
“ 嗻。”
不知情的宫女们替他觉着可惜,过会子早膳必定丰盛,黄米饭、饽饽、年糕,枣糕等等,样样都精细,圣上往年都大赐随行宫人,可惜魏七无福,头一年升至圣上跟前,竟不能去,也沾不着福气。
第60章 青花红梅
重华宫位于储秀宫后头, 现下正殿里头已坐满了穿金戴银的妃嫔们。
只是今儿一个个地都额外沉默。
昨儿延禧宫内众人合演的那场戏令圣上拂袖而去,今日是除夕佳节无人再敢触霉头。
皇帝一人端坐在桌旁,宫女太监们簇拥环绕着伺候。
只是又不见昨日那个刁横的奴才。
众人分坐在其余的桌上,心思各异。
有的猜必是昨儿叫圣上失了颜面,现下已被圣上厌弃,挨了板子,锁在屋内养伤, 只是年下不好声张,怕触了霉头。兴许再过个小半月,人就悄无声息的没罗。
也有猜是圣上有意维护, 又将人留在养心殿里罗。毕竟昨儿圣上回乾清宫时都仍不忘令那奴才跟着,好似将他留在这儿会叫咱们给吞吃了似的,姐妹们个个都生得温婉貌美,又不是妖精。
只是现下再多的心思也得藏着, 不敢问一句。
皇帝跟前的金龙大宴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糕点数都数都数不过来。
中宫坐在他西侧的另一张桌旁, 殿内落针可闻,不似在吃团圆宴,倒像是在做清晨的祷告祭拜。
皇后下首靠里数第四张桌几旁坐着的是宁嫔。
她有些奇怪,不同于其他嫔妃那般小口舀着粳米粥或燕窝羹吃着, 她一直在吃跟前的一碟子酸橘山楂糕。
这就奇罗,大清早地,吃一小口是开胃,吃一碟子难道不反酸么, 牙都要酸倒罢。
众人瞥她那一口半个的淡然的吃态,起了疑心。
常言道,酸儿辣女,该不会是有了罢!
是了,从前也未见她这样吃酸。
真真是撞了大运不成,老天无眼,竟叫她在这等好时辰有了龙种。